第338章 屠龙之术
“当然，只有创始人做错了我才会这样纠正，其他时候我尊重他们的想法。”
咖啡厅里响着舒缓音乐，咖啡油脂香气发散，谢景行态度轻松温和补充道。
那么，由谁评判决定谁对谁错？答案显然是他，或者说创始人往往会承认他是对的。
因为投资人和创始人理念相合，是投融资行为能够成立的先决条件，在这之后才有投融双方‘顺畅沟通’的展开。
黄峥不自觉双手握紧面前的马克杯，初次见面谢景行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强势，但绝对自信充满锐气，完全不屑于伪装传统儒家中庸式的谦虚沉稳。
“我听说谢总在美国留学拿到了哲学双学位？”他没有掩饰好奇试探道。
“我回国以来约见过许多创始人，你是第一位提到这个话题。”
谢景行意外的挑了下眉，接着认真解释道：“哥大核心课程的恶名你应该听过，我记得很清楚大一学期核心课程中就有学习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还有其他西方文化史、哲学史内容。”
“我发现学习过程中，很多国内留学生个人思想逐渐被欧美思想同化，转变成被大众诟病的公知、精神皈依者之类。”
他无奈吐槽道：“其实挺正常的，出去的留学生本科十八九岁，读研二十出头。一个人在那种社会环境和学习环境里，反而是那些出去混日子镀金的留学生不容易被同化。”
黄峥会心一笑，他也在美国读的研究生，很清楚谢景行在说什么。
只要抱着求知求学的心出去或多或少都会被同化，被同化多了叫遭洗脑变公知，浅尝辄止叫师夷长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所以我一开始比较抵触这些课程，直到大二选专业后，学习到现代金融的本质就是将资本主义放大到极致的工具。”
谢景行话锋一转，在黄峥微微愣神的注视中，慢悠悠说：“无论保险还是银行，都在促进财富从穷人转向富人，如果市场是理想化的完全自由主义不受任何制度干扰，那最终就是马太效应——富人越富，穷人越强。”
“我个人觉得，这是欧美国家进入现代社会，迄今为止百年来金融行业始终不缺乏推崇绝对市场自由理论的重要因素。”
他最后坦然轻声道：“按照现今主流社会阶层区分，我恰恰是富人，想通这点我大三那年申请双专业，用两年时间学完西方现代哲学本科阶段课程。”
“……”黄峥默然无语。
西方现代金融理论能令富人更有钱，于是屁股决定脑袋主动被洗脑同化，这套逻辑很自洽且简单粗暴……但是，能把这套逻辑说出口并真正付诸行动的人，会被同化？“云河物流旗下的生鲜超市品牌年初在魔都开出首家门店，用澳洲高档安格斯谷饲牛肉做冷启动爆品，新闻上说单日卖出五万单？”
黄峥毫不迟疑收起琢磨人心的好奇，转瞬提起正题：“新兴生鲜超市的前置仓配送和生鲜电商存在业务重叠，在这方面拼好货该向云河学习。”
“老实说，我上一次关注云河物流旗下生鲜超市业务，还是去年底开总结会议的时候，骂项目负责人进度缓慢。”
谢景行抿了口咖啡，斟酌着说：“是否投资拼好货是太禾资本的经营决策，纯财务投资，跟云河的战略布局没关系。”
黄峥手肘撑着餐桌上半身悄然前倾脊背拱起，像只受惊的野兽戒备心拉满。
一位气焰滔天血债累累的猛虎，主动找到一只猴子推心置腹交浅言深，然后表示只是出于看好。
这委实没有任何说服力，你倒不如说想要吃我条胳膊还是吃条腿。
谢景行一言不发静静审视随时可能跳起来的黄峥，两年前他需要冲进张一鸣的办公室反锁上门软硬兼施签下投资协议。
投资人与创始人商业理念沟通契合度，同业竞对差异化，压力测试……
时隔两年后的今天，再次面对这些君泰实习考题npc创业者都会的投资约谈常识技巧，他已经没有运用的动力和欲望。
“拼好货商业模式很有趣，我觉得你能做出点什么，不仅局限于生鲜行业。”他只是如实相告。
黄峥心里猛地一跳，愈发不敢有丝毫松懈：“市场消费端，用移动互联网把用户聚起来；供应端，想办法提高品质、效率。所有生鲜电商平台都是这样做。”
“天底下所有生意都这样做，我具体指的是拼好货核心的‘拼单’商业模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有点耐心听我讲。”
谢景行不急不慢组织语言，拼好货自从上线以来不过月余时间，平台单日交易量突破十万单，业务增长率远超同行竞争对手。
黄峥口中所有生鲜电商平台都会做的运营，因为‘拼单’发生本质差异。
市场消费端，组团拼单这种人传人的交易模式，使拼好货天然具备远超其他平台的分享、传播、扩散基因。
供应端，组团拼单令拼好货平台自身，可以把交易量集中在相对少的产品品类，以此提高供应链效率。
一位消费者刷其他生鲜电商平台会买两斤橘子，一斤草莓，再来一颗榴莲。但是在拼好货只有对比所有生鲜电商平台，最为物美价廉的应季草莓卖，而且拼团买的越多越便宜。
这导致消费者不仅自己把买橘子买榴莲的钱都拿来买草莓，还邀请亲戚朋友一起来买。
接着拼好货挥舞着市面上最多的草莓单品订单销量，去草莓产地活活砸死种草莓的农户，给我一个最便宜的价格，我包圆了。
原本农户需要考虑草莓今天卖出去五百斤，剩下的五百斤草莓明天卖不出去全烂在地里。所以今天卖出去五百斤草莓的价格，得把明天五百斤草莓的成本都算上。
如今能够把草莓一次性全卖掉便宜点也是非常划算的，而拼好货也赚到了最合算的差价，消费者买到了最划算的草莓。
整套供应链各环节成本被压缩到极致。
“在我看来，‘拼单’某种程度上带着计划经济的味道。”
谢景行侃侃而谈做出总结：“常规商业资本运作中，供给侧生产方和销售渠道方，都承担着商品卖不出去的风险成本，这种风险成本最终必定落到商品价值上，由市场消费端的消费者来承担。”
“这也是淘宝天猫、京东等电商平台的商业模式。”他重新审视神态渐渐缓和眼神游移不定的黄峥，自顾自继续说：“拼好货完全可以尝试把‘拼单’模式扩充到电商全品类领域。”
“怎么说，一个反商业资本理论的计划经济实验？”
谢景行以疑问收尾，好整以暇偏头招手示意服务生再来杯咖啡，说多了嗓子有点干。
黄铮陷入深深沉默无语良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前这个人真是妖孽！
他最近刚刚通过‘拼单’商业模式摸索出这套理论的可能性，隐隐约约有些思路，正犹豫要不要实验性切入其他电商品类稍微尝试。
眼前这妖孽凭什么已经彻底琢磨清楚其中形而上学的商业本质，难不成还真是出身中求学外，集两家所长左手克右手东西两开花？！
“在这套理论实践层面，生鲜品类具备特殊性，其他电商品类不见得能够复制成功。”
直到谢景行喝完一杯咖啡，黄铮翻来覆去想透彻他的话找不到任何反驳之处，颓然的散去戒备情绪转为探讨求教。
以草莓为例，拼好货利用移动互联网极低的信息归纳总结成本，集中想要购买草莓的市场消费者和草莓销售方。
消费者知道这个平台上草莓物美价廉买就完事了，草莓销售方知道这个平台上草莓卖的贼好，压根不用考虑货砸在手里的风险。
风险消解供应成本降低，生产工厂和销售方明年针对拼好货扩大生产进货草莓，成本进一步分摊压缩，消费者买到手的草莓更物美价廉。
什么天猫狗东完全比不了，在供应端眼中他们买点草莓、买点橘子再买点葡萄，只配和传统商超以同样的高价采购草莓。
谁让他们买的少还挑挑选选逼逼赖赖，成本风险晓得伐，我们的草莓是拼多多特供！久而久之当供应链成本被压缩到最低，平台外部竞争消失所有消费者涌入拼好货买草莓，平台内部草莓商家之间必然会发生内卷竞争。
整个平台陷入无脑比拼物美价廉的极端怪圈，这时候只要有一个商家站出来，用点科技狠活以次充好再度压缩成本卖草莓。
物美价廉逻辑就将被打破，进入更加极端的低价低质节奏。
就好像电影院放映厅里前排座位有一个人站起来挡住后排观众，那去他妈的素质，老子可也是花钱买了票的！不能让你坐下，那我也站起来呗，从而带动整个放映厅所有人站起来。
生鲜的特殊性在于产地直采，草莓好坏肉眼可见，拼好货能够从源头人工控制品质。但扩大到衣服、家电等等品类，商品质量如何无法控制，因为有专业名词定义——假货。
“假货问题一直以来都是电商平台最大的困扰，在执行层面无论淘宝天猫还是京东都付出了很多精力无法解决。”
黄峥眉头微皱思索着说：“拼单的本质是供应端生产销售方让渡价格换取降低生产销售不确定性，市场端消费者让渡个人需求选择性换取低价。”
“围绕低价展开的流通市场，假货问题无可避免会比传统电商平台更加严重，摧毁拼单-物美价廉的商业理念。”
黄峥反向思考起所谓反商业资本理论实践逻辑，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难以解决。
谢景行单手杵着下巴心不在焉把玩手机，等他说够了，举起手机晃了晃：“我建议你分别去快手、字节跳动、滴滴参观，刚刚联系过，你随时可以去。”
“我不明白。”黄峥干脆的摇摇头。
谢景行用目光示意坐在咖啡厅角落里一位像模像样刷题的考研学生党，又朝另一位坐在临窗位置用最新款苹果电脑办公带着显眼头套式耳机，职场精英模样的白领。
“他们俩社会阶层不同，却都坐在这里喝70元一杯的咖啡。每次有人经过窗前白领敲键盘动作格外浮夸，学生党时不时用手机拍她那根万宝龙钢笔，我们明显可以看到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装逼对吗？”
黄峥若有所思一时间找不到该怎么形容，谢景行简洁提醒道：“人有三六九等，人的欲望没有。”
传统商业遵循着一二三线城市用户群划分方式，快手用去中心化拆借传统市场划分，悄无声息收获1.5亿日活。
字节跳动则用极端中心化拆借传统市场划分，教育所有新闻分发平台，宣布“我即世界”。
优步中国一线城市高端专车业务横扫全球，唯独在国内，被滴滴用低端快车业务打的焦头烂额，直至今日更低级的拼车业务占据滴滴最大营收份额。
他们都有屠龙之术，并非在做商业市场需求，而是满足最基本的人性欲望。
一二线城市白领出入乘坐网约车谈论共享经济优缺点，口袋里只有两块钢镚的穷鬼要是能花一分钱打到网约车，也愿意少用两条腿走上五公里。
虽然穷鬼不懂共享经济是什么，但知道走多了路会累。
“目前滴滴做的最好，程维非常明确知道网约车不是社会精英对共享经济的专属认可。”
谢景行手指向咖啡厅窗外马路上驶过的一辆网约车：“烧钱是工具，目的是数以亿计的底层用户，这是优步中国不知道的国内现实情况。”
“淘宝不该把战略重心转移天猫严禁假货。”
他绕回最开始的问题给出答案：“共同富裕不是让用苹果手机的网购用户投诉买的名牌包是假货，让山里年收入五千块钱的贫困人口能用智能手机网购一台两百块钱的电视才是。”
“你可以说假货很低级装作看不见，但无法真正忽视这个假货生命力旺盛的市场。”
谢景行摊开双手：“现在懂了吗，拼单是工具，满足人性贪便宜欲望是目的。至于真货假货谁在乎呢？”
“最起码在物美价廉商业理念被摧毁之前，你会拥有一个超越阿里巴巴的机会。”
黄峥怔怔的倾听，切身体会了到今天约见之初谢景行所说从不跟创始人聊梦想，一般都是他讲战略发展创始人听着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