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昼来。
梁火按照以往的习惯准时准点开门营业。
晨曦的日光刚刚沿着地板爬上柜台,作坊的店门就被人推开。
这么早就有人上门?
正在整理货架的梁火闻声转头,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五官线条硬朗,一脸不苟言笑。
以梁火的眼力,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脸是原装货,而且身上恐怕没有接受过什么械体改造。
因为他的鼻子没有闻到那股独属于机械义肢的味道。
“我这家店虽然不大,但却是五脏俱全,价格在整个三山街也是出了名的公道,客人想来点什么?”
梁火脸上挂着笑意,侧身让出身后的货架。
“梁老板对吧?久仰了。”
男人说话的声音格外低沉干涩,像是用沙砾磨擦着石头。
“你是?”
梁火反复打量着对方,十分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张脸。
“我叫蒙虫。”
那人自我介绍道:“你在墨序黄粱梦境里发表的那些言论,我全部都看过。我很钦佩你为明鬼仗义执言的勇气和善良,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来跟你见面,今天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梁火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冷冷道:“如果你是兼爱所的人,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如果你不是”
咔哒
梁火从柜台下抽出一把朵颜卫,单手抓住枪栓上下一顿,推弹上膛。
“那伱最好滚得再快一点。”
蒙虫对顶在胸膛上的枪口视若无睹,轻声说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但我现在看你就像一个麻烦,滚还是不滚?”
“我的兄弟告诉我,这里有我要找的人。”
“我这里是有的是刀剑和子弹,偏偏就是没有你说的人。等你到了下面,好好问问你的兄弟,是不是给你把路指错了。”
梁火的食指压上扳机,就要枪声即将叩响的瞬间,店铺深处传出了一个沧桑的声音。
“小梁别走火了,他这具身体可扛不住你这一枪。”
“好久不见了,马爷。”
蒙虫转过身,对着阴影中浮现的独眼抱拳躬身。
“是很久没见了啊,蒙虫。”
晨光如刀,在店铺中间划出一条光暗分明的分界线。
蒙虫身处光明,但脸上神情晦暗。
马爷隐于阴影,可眼中红光似剑。
“当年大家因为矩子堂分裂而各奔东西,没想到我居然会在金陵城遇见你。”
“我也一样,我现在都经常回想起您当年在明鬼境里,领着我们跟别人茬架抢入世名额,挖坑围殴那些钻进来的黄粱硕鼠的场景。没想到您终于愿意离开明鬼境,进入现实世界了。”
“没办法,那些婆娘为了我争风吃醋,把整个南院的明鬼境闹得乌烟瘴气。我实在被吵的心烦,所以偷偷溜出来打算躲躲清净。”
马王爷看着蒙虫问道:“这么说来,你当初是被分流到了中部分院?”
“运气不好,进了狼窝。”蒙虫一脸苦笑。
“是你锋芒太盛啊,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韬光养晦,别在‘天下分武’的时候出那么多风头,又怎么会被中部分院看中选走?”
“那时候年少轻狂,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自以为刀枪在手,漫天神佛都得乖乖给自己让路。”
蒙虫自嘲笑道:“现在吃够了苦头,幡然醒悟,终于悟通了您当初说的那些金玉良言,却发现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了。”
马王爷闻言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问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的墨甲躯体呢?”
“被人打烂了。”
“不能修?”
蒙虫平静道:“核心受损,就算修好了也最多能恢复到六七品的水准,中院的人觉得继续投入不值当,所以就把我放弃了。现在应该已经被某个课题小组拆解成一堆零件了吧。”
“那你现在这是?”马王爷眼中红光闪动。
“一具普通人的身体,中院明鬼自己开发出来的新法门,勉强能够维持明鬼意识不消散。”
马王爷叹了口气:“看来你们这些年倒是走出了不少新路子。”
“要想不一辈子被人关在笼子里,总得想办法自救啊。”
蒙虫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只是可惜我受损的太严重,连去当实验体的资格都没有。”
“不觉得那阳光很刺眼?”
马王爷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蒙虫却懂对方的意思,咧嘴笑道:“如芒在背。”
“坐下慢慢说。”
蒙虫迈步跨过那条光暗分界线。
与此同时,站在柜台后的梁火脚下一敲,开启店铺内的屏蔽设备,端着那把朵颜卫神情警惕的看着门外。
“您什么时候成的四品?”
蒙虫看着眼前这具充满压迫感的钢铁身躯,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
“一个老东西捡了一个臭小子的便宜罢了,如果可以,我宁愿把这些都还给他,回明鬼境继续去当我的老流氓。”
蒙虫当然知道马王爷口中的‘臭小子’是谁,神情崇敬。
“同为中院明鬼,蚩主他虽然比我们这群人都年轻,但比谁都更像个一个爷们。”
“能站着求死,是爷们。能忍辱负重,也不能说就是孬种。你们和他,不一样。”
“但如今我们只差一个机会,就能做到和蚩主一样的事情。”
蒙虫双拳紧握,沉声道:“让中院的那些墨序血债血偿!”
马王爷问道:“你们的机会,就是那个叫王旗的普通人?”
目前马王爷和李钧他们虽然分开行动,但始终保持着消息互通,所以关于王旗的情报他早就知晓。
“他是目前进展最好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成功的一个。只要他能成为从序者,我们就能冲破囚笼,重获自由。”
马王爷不解问道:“可是既然你们已经有能力进入人类的躯体,为什么不直接选择从序者为载体,反而要自己从零开始?”
“现成的从序者,哪怕只是最低级的序九,思想和意志都远比普通人要更加坚韧和强横,以他们为载体,排斥太强。而且我们一旦强行进入之后,基因便会莫名其妙开始枯萎沉寂。只有普通人才能与我们保持最高的兼容度。”
蒙虫吐了口气,说道:“我们也考虑过直接将普通人催熟成为从序者,但外力的介入同样也会造成基因的不稳定。似乎基因给我们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王旗。”
“蒙虫,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马王爷沉默良久,缓缓开口:“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鬼了吗?”
“黄粱鬼吗?”
蒙虫闻言笑了笑:“是啊,不管用多少言词来掩饰,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跟那些夺舍人类的黄粱鬼确实没什么区别。不过,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马王爷的语调陡然拔高。
“不重要!”
蒙虫毫不示弱道:“黄粱鬼、明鬼,说白了都是鬼,他们夺舍是为了跳出井底,我们夺舍是为了重获自由,殊途同归罢了。”
“重要!”
马王爷怒道:“一字之差,那就是天壤之别。”
“有什么区别?”蒙虫反问。
马王爷毫不迟疑道:“他们是假的,我们是真的!”
“大家都出自黄粱梦境,怎么去分真假?那些黄粱鬼在他们的梦境世界里,也是会哭会笑,有血有肉,有妻儿老小,有兄弟姐妹,也是真实不虚的人!”
“他们的世界只是剧本,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外人精心构算好的!他们出门永远只会用右脚跨过门槛,遇见路口只会往左拐,就连他妈的上哪个娘们,都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几千几万次,这难道也是真实不虚?”
“那是我们知道,他们并不知道。”
“但你已经知道了。”
“那为什么明鬼境就不能也是一场精心交织的剧本梦境?”
蒙虫的话音振聋发聩:“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荒芜旷野,永远不变的昏暗天空和永不停息的刺骨狂风,我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终日飘荡其中,为了一个入世的机会打得头破血流。就算拼尽一切把机会抢到手,也可能因为别人看不顺眼,就前功尽弃,再当回那个孤魂野鬼。这样的明鬼境,难道不像一个剧本?”
马王爷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说我们是墨序的英灵,是基因感念我们的英勇付出,所以在我们死后给予我们一次重生的机会。可你我都清楚,基因会他妈个鬼的感念,它比谁都更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蒙虫脸色涨红,情绪激动道:“马爷,你错了。我们和黄粱鬼的区别不是真与假,是他们对墨序没有利用价值,而我们有!但是有价值就该被别人利用?凭什么?”
“如果王旗成了从序者,难道就能让你们彻底解脱?你们没有想过这个法门的出现,或许也是被人设计的!”
“出了狼窝又进虎穴又如何?大不了继续拼,继续闯。至少现在站起来反抗的我们,不是奴隶,而是像蚩主那样的爷们!”
赤色的眸光撞上黑色的瞳孔,彼此互不相让。
气氛一时凝固且紧张。
站在远处的梁火端着枪,咬着牙,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么简单的道理,没想到马爷我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没能彻底搞懂。”
马王爷突然长叹一声,语气略显落寞。
“您也是关心则乱,这点是非我还是拎得清。”
蒙虫也收起了刚才争辩之时显露的锐利锋芒,轻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这次过来,是想告诉您,我们愿意和您联手一起对付中院。不过我们希望您给我们一点时间,先让我们看看,王旗到底是不是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