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途预料的时间半天不差。
嘉启十二年六月的最后一天,刘典出现在位于帝国旧皇宫外太平街的刘氏宅楼。
当轿梯内的古铜色指针滑指向数字‘捌’,朱漆镶嵌金纽的梯门朝着左右滑开。
满身风尘的刘典迈着沉重的脚步从中走出,迎面撞入眼中的却是一副秀美的山水画卷。
山丘草甸,清河篷船,横架两岸的石桥,拔节孕穗的水稻弯腰垂首,纵横交错的阡陌田垄上开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东南西北四方有参天巨树拔天接地,撑着这一片被搬入楼中的天地。
而在天地的最中央,一座青砖灰瓦的古朴三进庭院坐落在此。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草一木在外界都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可放在这层楼宇之中就成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奢华。
平地起惊雷,这才是老帝国‘两京一十三省’内一等门阀该有的调性和底蕴。
可此刻在刘典的眼中,入眼的山川草木却都挂着一层黏腻的血色,食人的猛兽在林间探首,嗜血的妖魔在山巅磨刀,一道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暗藏角落,觊觎着他这一身的血肉。
“少爷您回来了?!”
“滚开。”
心情不好的刘典一脚踹开跪地迎接的仆从,匆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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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进那间庭院,已经满脚泥土,鞋袜湿透。
‘秋刀解冬显墨骨,春笔蘸夏点文心。’
刘典凝凝视着这对悬挂书房外的楹联,缓缓深吸一口气,直到感觉内心的烦躁都被压制下去,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父亲刘谨勋的书房门。
“进来吧。”
一道平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得到准许的刘典原地跺了跺脚,震开鞋履上的泥点,方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三面墙壁全是接顶的实木书架,每一层都堆满各种线装古籍,甚至连地面上都堆放着一本本厚厚的大部头,杂乱不堪,进门的刘典甚至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而自己的父亲刘谨勋躺在一把被书海环绕的躺椅上,仰着脸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出神地想着什么。
刘典站姿局促,脚后跟就贴着门槛,轻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一句枯燥简单的对话之后,父子几乎同时陷入沉默之中。
“坐下吧。”
刘谨勋抬起右手点了点椅子旁一迭书籍堆起的‘书墩’,刘典闻言连忙撩起前襟,小心翼翼抬脚准备跨过横在脚前的障碍,可好巧不巧,这时候竟有一滴泥水从鞋底滑落,悄然打在封皮之上。
本该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刘典脸上的表情却蓦然僵硬,跨开步伐的身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看来到外面去走了一趟回来,还是没能去掉你这一身的浮躁。如果你每一步都走得稳走得慢,又怎么会沾泥带水?算了,你这次也算情有可原,过来吧。”
刘典抿着嘴唇不敢应声,分外小心地坐到刘谨勋的手边。
“跟为父说说吧,现在倭区是个什么样子?”
刘谨勋眼睛依旧望着屋顶,轻声问道。
“新政蔚然成风,百姓安居乐业”
刘典脱口而出,可才刚说了两句就被自己的父亲打断。
“你我父子二人难得有独处的机会,我想听你说些心里话。”
“是。”
刘典定了定神,这才缓缓说道:“在江户城祸乱后,倭区锦衣卫再不成建制,其中愿意改换门庭的锦衣卫要么被编入了当地的戍卫之中,要么被调遣回各门阀的基本盘,所有的武力都被掌握在了各城的宣慰使衙门的手中。为了让手下这些袍泽有个妥善的退路,苏策这位倭区锦衣卫千户也算是费尽心机了。如果那天被骗进倭区的佛道两家的序三中有一人逃脱,儿子认为,这一次恐怕都不会有任何一名倭区锦衣卫能够幸存。”
刘谨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继续说。”
“如今过百万倭寇青壮年劳力已经拆解送往帝国本土各大行省。最多五年,这群人会在各种工厂作坊中死的死,残的残,最后活下来的人也不会再承认自己倭寇的身份。缺失了这一层中坚力量,倭寇的脊梁骨已经被抽调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青嫩秧苗,也全被栽进了夫子庙的田地中,长成以后也是儒序的稻,结着儒教的穗。”
刘典平静说道:“而那群不服从治理,想要拼死反抗的老人们,也算是求仁得仁。不过儿子没有让他们入土为安,而是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样我没有了碍眼的坟碑,他们的子孙也少了祭奠的麻烦,大家各取所需。应该要不了多久,等我们走完这三步,‘倭寇’这个词语只能在史书中看到了。”
刘谨勋指尖敲着摇椅扶手,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举措应该是那个叫杨白泽的后生率先提出来的吧?他是裴行俭的学生?”
“是的,父亲。”刘典老老实实回答道。
“果然和他的老师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做事狠辣有余,可惜气魄不足。”
刘谨勋评价道:“他的这些举措虽然见效快,但这十年内不知道有多少倭寇会因此加入叛军与朝廷为敌。若不是这一次他们师徒二人的性格作风恰好是首辅大人所需要的,否则这个杨白泽恐怕连进入倭区的资格都不会有。”
刘谨勋笑了笑:“可怜裴行俭那头倔驴这时候可能还没回过神来,依旧在他的重庆府衙里沾沾自喜吧。”
“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在首辅大人的预料之中?”刘典惊讶道。
“六艺‘数’极,已经超越了常人的想象之外。”
若是放在以往,以刘典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刘谨勋根本不会在张峰岳的身上多做评述。
但今天刘谨勋似乎心情不错,破天荒的多说了一句:“如果典儿你以后有机会为他老人家做事,不要自不量力去考虑对方的命令是否周全。而是要把心思放在如何把事情做到符合对方的心意。古人曾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我们这位党魁已经不是智者,而是已经迈出半只脚的圣人了。”
“我知道了。”
刘典蹲坐在‘书墩’上,垂着脑袋,隐藏自己不太自然的目光。
刘谨勋并不知道,如今的刘典正在背着他,做着在他看来属于是自不量力的事情。
“看来你这次在倭区还算有些收获,也不枉为父送你前去历练。”
“儿子不敢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
埋头回话的刘典突然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拍打,猛然一激灵,立马抬起头来。
刘谨勋垂下眼眸,深邃的眸光直视刘典的眼睛,“继之已经死了三天,伱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一时间无法从倭去公务中抽身,所以耽搁了几天。”
“你是在担心杀人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人吧?”
“原来父亲您都猜到了啊。”
刘典闻言他苦笑一声:“其实在知道舅舅死讯的时候,儿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怒,而是怕。”
“怕是正常,为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怕过。怕族中的长辈看不惯我掌权,怕兄弟姐妹嫉恨我起势。内部射出的暗箭远比外界刺来的明枪,更加让人心悸。”
刘谨勋轻笑道:“这一次你只耽搁了三天便敢回来,是觉得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吧?”
“查清楚了,舅舅的死是外忧,不是内患。”刘典沉声回答。
“真相如何,你有你自己的判断,用不着告诉我,照你的心意做事就行。” 刘谨勋神情慈爱的看着对方,柔声道:“为父只提醒你一句,事到万难须放胆。”
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刘典愣了愣,一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可还没等他壮着胆子开口去问,就看见刘谨勋略带倦意的摆了摆手。
“行了,下去吧。”
刘典不敢再多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刘谨勋倦怠地坐在椅子上,从手边拿过一本线装古籍翻看起来,可不过翻了几页,就意兴阑珊的合上书本,自嘲笑道:“看来孩子们都长大了,都不愿意跟我这个老头说实话了啊。”
“其实老爷子您心里很清楚,这次刘阀面对的可不止有外忧,也有内患。”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书房的角落处传来,说话的是一个站姿笔挺,五官轮廓分明的男人,满头黑发并没有束在头顶,而是随意的披散在肩膀上。
“无论是内忧还是外患,迟早都会来。让这把火烧的旺一点也好,烈火才能锻真金嘛。”
男人皱眉问道:“您难道就不担心火势太大,不受控制?”
“再大不过焰浪烧山,等到来年春风起时,长出的草木只会更加葱郁,而青山依旧。”
刘谨勋话锋突然一转:“不过青山只有一座,容不下两头雏虎。现在也是时候让他们露露爪牙,分分高下了。”
“难道您让典少爷去倭区,不是为了再起一座青山?”
“东林党可以有新旧之分,但组成东林党的门阀却不能。”
刘谨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大明帝国只能有一个金陵刘阀。”
“那看来您还是更加偏爱典少爷了,要不然怎么会提醒他出事到万难需放胆?您这一碗水可没有端平啊。”
男人在刘谨勋的面前并不像刘典那般拘谨,笑呵呵问道。
“朱烬,你们六韬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多嘴?”
“兄弟阋墙,逐鹿大权。这种事我以前只是听说,这还是一次亲眼见识,当然好奇了。”
刘谨勋皱了皱眉毛,似乎对男人轻佻的话语有些不满。
“行行行,我知道这些事不该打听,是我的错。”
朱烬打了个哈哈,笑问道:“老爷子您这次让我过来,是不是为了摆平那个叫李钧的独行武序?如果是这件事,那我这次可以给您打八折,因为我刚好也有一笔账要跟他算算。”
“这里生意里不包含他。要不要把他当做添头,你自己看着办。”
刘谨勋摇了摇头:“我想知道的是天阙那群残党在这个时候现身金陵,究竟是所谓何来。是那个叫沈笠的小角色自作主张跳了出来,还是说门派武序的老东西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头了,打算借用我们刘家的梯子再登上舞台?”
“沈笠啊”
朱烬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啊,当初那群被我卖给桑烟寺配种的武序里,好像有一个人就叫这个名字”
离开书房的刘典刚刚走到那座装饰成凉亭的轿梯前,就遇上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人。
“典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迈步走出的刘途表情惊喜,上前热络的拍打着刘典的胳膊,眼神上下打量,笑道:“一段时间不见,你沧桑不少。看来倭区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啊,我当时就告诉父亲不应该让你去吃这个苦头.”
“大哥。”
刘典同样笑着喊了一声,打断了刘途的话。
“我在倭区不过勉强能算个鸡头,当然比不上大哥你在金陵当凤尾了。”
刘途笑容不变道:“你个臭小子,我原本还担心舅舅遇害的消息会让你一蹶不振,看你还能跟大哥开玩笑,我就放心了。”
“一蹶不振倒不会,但杀人真凶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希望大哥你能帮我。”
“那是当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管对方是谁,我们刘阀一定不会放过他。”
刘典感激道:“有大哥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客气。”
刘途嘱咐道:“现在父亲的年纪也大了,性情难免会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如果他老人家训斥了你,你也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事情就跟大哥我说。啊对了,这个给你。”
“这是?”
刘典看着手中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盒。
“这是舅舅遇害之时的现场画面,墨序中部分院兼爱所的人也在其中。”
“大哥你的意思你”
刘典摩挲着手中的投影设备,轻声问道:“舅舅的死跟中院的人有关?”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把搜集到的证据全部交给你,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就要你来判断了。”
刘途沉吟片刻,说道:“不过我觉得无风不起浪,更何况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中院这些年虽然跟儒序走的很近,但你我心知肚明,他们眼中的主人可不是我们刘家。”
刘典沉默了一会,拱手道:“我知道了,谢谢大哥费心。”
“先去好好歇歇吧,看你这一身的泥尘。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为死了的人报仇,而是该好好睡一觉,等睡足了不急了,再去安抚好还没死的人。”
刘途迈步朝着凉亭外走去,突然脚步一顿。
“对了。”
站在凉亭台阶下的刘途回过头来,亭内的刘典闻声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眼底皆是不见半点惊涛波澜,也没有刚才在亭中用唇齿说话的热切。
平静无波,一片淡漠。
“大哥知道你以前对我有些不满,但大哥想告诉你,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外人,我们应该先攘外,再安内。你觉得呢?”
刘典笑着说道:“这一点,我与大哥你不谋而合。”
等到刘典的身影被合拢的轿梯门挡住,刘途这才转身走进那片秀丽山河。
一路沿着阡陌小道随性漫步,当路过一片稻田之时,刘途一屁股坐在田垄上,脱掉鞋袜赤足踩进稻田之中,面带微笑缓缓阖上眼眸。
等他再睁眼之时,已经来到那座置身于漫天大雪之中的黄金屋。
“刘长老,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刘途看着坐在对面的刘仙州,直接开门见山,言辞锋利凛冽如窗外呼啸的风刀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