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马龙当初生意刚起步,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看见沈琰居然来市政府,他难免下意识抵触排斥。
沈琰耸耸肩,转头看着陈马龙笑道:“龙哥,我知道你的意思。”
“但是,龙哥,你仔细想想,观察看看,随着年代的发展,思想固步自封的只是那一部分人。”
“老一辈往往一刀切,觉得搞个体经营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而这其中,不少年轻人,刚刚上任的新领导,他们年轻胆大,很有远见,对于咱们这些个体经营户,态度也好了不少。”
而这也是沈琰这次来的目的。
他要找人,找领导。
用自己的事干成绩,用三厂和青青制衣厂为例子,说服对方出面,收购一厂二厂的衣服。
虽然很难,但是事在人为。
而且,沈琰对自己有信心。
陈马龙努了努嘴,没搭腔,他最后双手环胸,道:“你自己做决定啦!我提個意见,等会儿被骂,可别来找我!”
沈琰笑了笑,旋即蹲在了市政府门口。
五点半,下班时间。
就看见市政府的大门打开,里面的人流涌出。
这年头的市政府都穷,打眼瞧去,全都是湛蓝色的中山装套装居多,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
而观察片刻,就能够看出来,新老干部班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年纪稍微大点干部,腋下经常夹着水杯,里面满满当当的茶叶,一只手背在身后,弓着背,吹着小曲儿,晃晃悠悠的走出来了。
年纪大了,又拿着铁饭碗,对于他们来说,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下班时候逗斗蟋蟀抱抱孙子,就是最大的乐趣了。
而反观那些年轻班子。
在沈琰的记忆里,八三年刚刚开春,市政府就下了调令,从下面的乡镇里,选拔了一批新的年轻领导班子。
新鲜血液,为的就是求变。
而时间线往后推个几年,报纸上,为云城发展作出重大改革的,基本上全都是来自于这一批新的领导班子。
这会儿已经三月份了。
新的领导班子已经来了三个月。
基本上已经定型。
冲击在一流前线,成为时代洪流的浪花下,最坚守的灯塔。
沈琰眼睛牢牢盯着走出来的人群。
一直到半个小时后,才看见三个年轻人,一脸凝重的从市政府里走出来。
三人都戴了眼镜,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踩着一双回力球鞋,手上戴着钢表,头发抹了头油,梳得一丝不苟,似乎正在讨论什么,隐约还有争执。
走的近了。
沈琰眼睛忽然微微一亮。
这三人之中……
他居然看见了熟面孔?
这时,最前面的一个年轻男人,扶了扶眼镜,皱着眉头,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身后两人,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经济发展有多重要?别的事情可以退缩,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要争取!我们的身后,是云城千千万万百姓!他们的吃穿才是头等大事!”
“我一定会想法办解决的!你们要是害怕被撤职,可以不参与!”
他说着,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两人面面相觑,叹了口气,脸色发白。
沈琰扭头对着陈马龙轻轻一歪头,“跟上。”
他用口型道。
两人跟着那最前面的年轻男人一直走到了市政府对面街道。
穿过长长的街道,又拐进马路边的一处平房,忽然人就没了踪影。
还没等沈琰去找,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们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沈琰回头,咧嘴露出笑脸。
他瞧着年轻男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沈琰,陈小领导不认识了?”
陈小领导。
当然是沈琰的戏称。
这年轻男人,是陈友正,当初沈琰在水产公司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领导。
显然陈友正压根不记得沈琰。
他狐疑的瞧着沈琰,半晌才道:“你是谁?认识我?”
“陈小领导当初是不是去过落云县城?说要多扶持。我是落云村的,菌菇成灾,还是您抬高了进货价,让我们落云村挣到了钱,也让我挣到了第一桶金。”
“我是真的谢谢您,一辈子都不会忘。”
陈友正懵了圈。
他的脑海里,陡然间浮现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来!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脚上穿着的布鞋也开了口,整个人看起来黑瘦黑瘦的。
瘦弱的身子,拉着一筐菌菇进了国营饭店。
他瞧着年轻人那勤恳又辛苦的模样,一时心软,提高了收购价格。
那年轻人的模样,他记得清清楚楚,却也不论如何都无法和眼前这人联系起来!
“你,你是落云村的?!”
陈友正讶然,再次重复问了一遍,“你真的是落云村,卖菌菇的那个?!”
“我居然,居然一点都瞧不出了!”
眼前的年轻人,显然是活得滋润了不少,眉眼间都是他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
不再胆怯害怕,看人的时候更是大胆而自信,尤其是那双眼睛,睿智且聪慧,叫他都觉得心惊。
甚至于,身上穿的衣服,一眼瞧去就知道是最好的料子,脚上穿着的是牛皮鞋。
手腕上更是戴着一块钢表,看起来气派又漂亮。
两人视线交汇,陈友正半晌没缓过神。
明明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短短一年的时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沈琰耸耸肩,笑道:“吃好穿好,有钱赡养父母,抚育孩子,生病不用担心,饿了能填饱肚子,这一年来,日子过好了,我当然也比之前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字一句,都戳中了陈友正的心脏。
他抿了抿唇,只觉得有太多话想问,当下指了指对面的饭馆,道:“我请你和你朋友吃面,咱们边吃边说?”
他囊中羞涩。
没几个工资,吃饭吃不起,但是吃面还是可以的。
吃面?
陈马龙抿了抿唇,忽然觉得,他后悔跟着沈琰出来了。
毕竟,沈沁梅做的烧饼是真好吃。
他还不如留家里吃沈沁梅做的烧饼呢!
三人在面馆坐下,喊了三碗肉丝面。
陈友正见沈琰吃了第一口,这才迫不及待盯着他,眼睛炯炯有神,问道:“沈琰,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样富裕起来的吗?”
“你放心,我绝对不是想断了你挣钱的路子,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借鉴的地方,帮助咱们云城百姓共同富裕!”
沈琰闻言,瞧了他一眼,眼神之中有毫不掩饰的赞赏。
“陈小领导,你可真的是一位好领导,能够想着帮助咱们云城的百姓,我当然得帮你!”
沈琰又呼啦呼啦的吃了一口面。
咧嘴笑着继续道:“不过,我的路子没什么借鉴的意义,因为投入了很多成本,承担了不少风险。”
“毕竟,做生意,搞个体经营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敢做,都想做的,您说对不对?”
陈友正懵了一下。
盯着沈琰诧异问道:“你是搞个体经营的?”
沈琰笑着点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对,个体经营,如今的三厂,就是我的服装厂。”
当下,沈琰将事情大致经过都和陈友正聊了聊,不过不该说的他一样没说。
陈友正顿了顿,越听越震撼。
他嘴巴动了动,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低头猛的吃了一口面,被烫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的确。”
陈友正叹了口气,十分遗憾地将筷子放下。
“你的经历并不是那么容易复制的,不是每个人……都支持个体经营的。”
社会结构如此,有人踏踏实实工作,上下班,也有人做生意。
而显然,前者更多。
沈琰拿出烟盒,递了一支烟过去,笑着道:“陈小领导,实际上,还有一个办法,不是吗?”
陈友正一愣,瞧着沈琰:“什么?”
“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提高云城职工的福利,只要云城工厂营收上去,交税自然更多,就能够提高云城的整体经济,不是吗?”
这也是为什么,后世那些大城市都会开放政策,吸引大老板们过来投资的原因。
投资办厂,对于当地经济来说,是能够有很大的助力的。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解决当地人口的就业问题,提供就业机会。
再一个,就是交税,还有一些隐形的增助发展。
比如修建公路,开荒,等等。
不过那得往后十几年了,在这个八十年代,能够理解并且支持的领导者并不多。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陈小领导,莪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您帮助的不仅仅是我,而是云城职工,那些底层的老百姓。”
陈友正一愣。
他瞧着沈琰,犹豫了片刻,“你说。”
“我想问一厂和二厂订购一大批服装,估计占用一厂和二厂一个月的生产时间,到时候咱们云城本地的服装供应可能会受到影响。”
沈琰慢条斯理道:“但是,我能够保证的是,这一批货带来的工作机会很多,而且利润也绝对丰厚,对于一厂二厂的职工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
陈友正眼睛微微一亮。
一厂和二厂的职工,粗粗算下来,接近四百多人!
而且这两年,因为个体经营户开始冒头,从羊城那边带来越来越多的外来服装,不管是款式还是材质,都压了内地服装厂一头。
这也导致一厂和二厂的经济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陈友正如今是市政府里二把手的秘书,重点培养对象,因此接触到的消息不可谓不多。
“我……考虑考虑。”
陈友正眉头拧成疙瘩。
这对于他来说,不亚于一场挑战。
按部就班,一步步发展,按照他现在受到的重视程度和栽培力度,过几年,定然能够再次往上爬一步。
可是,一旦和个体经营扯上关系……
“陈小领导。”
沈琰瞧着他,目光灼灼,“个体经营虽说在如今还是个充满争议性的话题,但是,纵观沿海城市,发展经济早就成为了第一要素,不管是小个体户,还是做大生意,只要能挣到钱,提高生活质量,那就是好法子。”
“黑猫白猫抓到老鼠都是好猫,我想,陈小领导应该明白,这是大势所趋,无法抵挡的时代洪流。”
陈友正诧异的抬头瞧了一眼沈琰。
这个做生意的年轻人,居然能够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种话?
时代洪流。
重若千斤。
陈友正沉默片刻,忽然站起了身,对着沈琰和陈马龙道:“这件事,我要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事关云城国营服装厂,一天后,我绝对给你答复。”
沈琰站起身,笑着道:“好,多谢陈小领导!”
陈友正离开。
陈马龙吃完面,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沈琰,道:“他会答应?这小领导,看起来很年轻啊!”
沈琰双手环胸,一脸笃定。
“会。”
“他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回去想一想,应该明白我说的的确如此。”
…………
一路回到单位宿舍。
这是筒子楼,最早一批的单位房,只有两间房,像样的客厅都没有,狭隘逼仄,就连上厕所,做饭,都是一层楼共用一个。
陈友正今年快四十岁,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
一男一女。
如今就在市政府附近上一小,孩子慢慢长大,原本住在一间屋子,这会儿也不太方便了。
都想有自己的隐私,常常因为这这事儿闹矛盾。
媳妇儿毛金玉和自己提了好几次,让他去和政府要新的宿舍房,都被陈友正拒绝了。
实际上,年初刚来政府的时候,单位里下了命令,可以抓阄按照人口和职工年龄换新房。
陈友正抽到了新的职工宿舍,三间房间,一个客厅和独立的卫生间厨房。
这给陈友正高兴坏了。
可惜,还没走出市政府大门,就瞧见了老董蹲在市政府后面抽旱烟。
一下接着一下,又凶又猛,烟雾缭绕得压根看不清他的脸。
老董是和自己一起从下面地区调上来的,算是老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