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站着,瞧见两人进来,一开始在夜色里没看清,以为是过来开会的厂里员工。
这会儿走近了一看,就发现是两张陌生的面孔。
“站住!你们是谁?”
小年轻皱着眉,厉声呵斥道:“来干什么的?”
沈琰笑了笑,道:
“我们来找张志高的,顺达塑料厂的厂长,他家在不在这里?”
小年轻一愣,下意识点点头,正准备让他们进去,想了想还是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
说着不等两人回答,小年轻就掉头跑进了屋子。
此刻,屋子内,一共四个人,坐在里面说话。
四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着,最上面的就是张志高了。
张志高年纪约莫六十多,看起来很显年轻,头发还很黑,个子瘦高,常年端着一個瓷缸子,里面泡着半缸子茶叶。
而他的左手边,坐着石秋林和他的媳妇儿。
石秋林年纪和吴长贵差不多大,看起来面目有些凶悍,一双三角眼锐利而摄人,瞧人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至于石秋林他媳妇儿,叫做石桂香,两人原本是表兄妹开亲,长得一副好样貌。
年逾四十,身形丰满,皮肤白皙,五官也长得十分有风情。
另外一边坐着的则是张志高的心腹,办公室主任赵家祥。
张志高的眼神这会儿正毫不掩饰地落在石桂香的身上,大刺刺,火热极了。
“桂香啊,这会儿天色黑了,不然晚上你和秋林就在我家睡了,我一个单身汉,家里房间多,随便你们睡哪一间都成!”
张志高笑眯眯道。
他说着,端着搪瓷缸子,吹了吹,喝了一口,拉长音调瞧着她。
石桂香顿了顿,下意识地朝着石秋林看去。
后者脸色显然不太好看,但是这会儿硬生生的挤了个笑容出来,点头道:
“厂长,你也知道,我家里现在还有不少人都在等着我呢,这再过一个月,就要裁员了,大家伙都人心惶惶,生怕裁员这事儿落在自己头上。”
石秋林顿了顿,瞧着张志高的脸色,继续开口:“张厂,您看,这裁员名单……”
他避重就轻。
虽然没明说,但是意思却已经很明确了。
想要自家媳妇儿,不是不可以,但是这裁员名单里,自己派系的人总得考虑考虑。
不然特么的媳妇儿不是白给你睡?
张志高当然听出来了。
他哈哈笑了笑,打着官腔:
“哎呀,秋林啊,这裁员名单的事情,当然好商量,我还没拟定好呢!不过我也给你透个信儿,明天下午这会儿名单就要出来了。”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茶,侧头看了看赵家祥。
“小赵啊,名单的事儿办的咋样了?初步名单出来了没有?”
赵家祥点头:“一切就和厂长您说的,明天下午就能出。”
一来一去,石秋林知道今天晚上媳妇儿是不得不留在这里了。
他挤出笑脸,道:
“那这样吧,我家还有不少人等着我,我先回去,桂香你在这里陪着张厂说说话,家里没个人,晚上总显得冷清。”
石桂香眼睛倏地就红了。
她低着头,攥紧石秋林的衣摆不吭声。
石秋林正准备发怒,就听见门被打开,脚步声传来,是门口守着的小周子进来了。
“咋回事儿?”
张志高皱眉,朗声道:“让你看个门都看不好,哪儿这么多事?”
小周子挠了挠头,又躬了躬身子,小声道:“张厂,门外来了两个人,说是找您,这会儿正在等着呢!”
找他?
张志高一愣:“你没见过?”
小周子摇头:“没呢!两个年轻人,陌生的脸,我压根就没见过!”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了顿,道:“不过有一个是京都的口音,我听出来了!两人估摸着是从京都来的!”
京都。
在如今的这个年代,这两个字眼代表了很多的意思。
张志高虽然才六十多岁,但是野心可不小。
他自认身上有不少功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无人赏识,总不能往上爬一爬,调到京都去。
他已经写了无数封自荐信,又撺掇着赵家祥打电话去京都汇报自己的功劳和成效。
虽说一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音讯,但是张志高心里可一直都抱着期望的。
如今听见居然是京都的口音,当下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激动,道:“赶紧让他们进来!”
小周子应了一声,这才赶紧跑出去了。
张志高扭头看向眼圈泛红的石桂香还有石秋林,压低声音道:“等会儿人来了,你们自个儿瞧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给我管住嘴!”
石秋林当下点点头,拉着石桂香坐下,表示绝对不会多嘴。
不过他心里头当然也好奇,这从京都来的,会是什么大人物?
没一会儿,小周子就带着人进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方云良,沈琰跟在他的身后,乍一看,就像是小跟班似的。
而且,不得不说方云良这通身的架势和气场,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虽然顽劣,但是从小到大也都是方正阳亲自训练过的,那刻在骨子里的军人铁血,还是能够初见端倪。
方云良走进来,看了一眼,眼神就落在了张志高的身上。
“张厂?”
方云良开口道:“顺达塑料厂的?”
这浓重京腔,张志高一听就听出来了。
他赶紧笑着起身,道:“对,是我,是我!”
他有些希冀的瞧着方云良,道:“是组织上接到我写的信了吗?过来考察吗?我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沈琰笑着走出来,道:“张同志,组织上的确接到你的信了,被你的诚意打动,所以让我过来考察一下你的工作。”
他打着官腔,使出了杀手锏,伸手指了指方云良,开口道:
“这位是咱们陆军区方正阳首长的儿子,方首长看见了您的信,只是部队里事情多,他很忙,没时间过来,所以就让他过来了。”
这话一说,在场几人差点儿没惊掉下巴!
乖乖!
方正阳方首长的儿子?
张志高脸色差点儿没绷住,正准备过来激动握手,那一直没吭声赵家祥忽然朝着张志高看了一眼,示意了一下。
赵家祥算得上是张志高心腹中的心腹。
这些年,一直都跟在张志高的身边,一个眼神过去,张志高顿时立刻清醒了起来。
实际上,这年头招摇撞骗的人实在是多。
不知道是不是年代的关系,八十年代初,人心淳朴,没有见识过那么多花花手段,因此很多时候只要你胆子大,敢说,基本上就一堆人相信你。
但是也有不少人是清醒的。
很显然赵家祥就是一个。
从沈琰和方云良两人进来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默默观察。
不过,不得不说,他虽然聪明,但是沈琰这个谎撒得真假参半。
他成功的将最值得怀疑的点——方云良的身份,抛了出来,转移了视线,那么之前说来视察的这个谎言,也就没人去注意怀疑了。
赵家祥站起身,走到张志高的身边,附在他的耳朵边小声说了什么。
片刻后,就看见张志高脸上的神情冷静了下来。
他露出笑脸,稍稍咳嗽了一下,转头对着赵家祥使了个眼色:“你还不去泡茶?”
赵家祥起身,飞快的走了出去。
沈琰和方云良倒是老神在在,两人在八仙桌对面空位上坐了下来,和张志高胡侃大山。
张志高问的一些问题,都是关于军区内部的,他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是试探一下总归是足够的。
刚才赵家祥对自己说的是——担心两人是骗子,他去找人验证一下。
张志高冷静下来觉得赵家祥说的很对,毕竟虽然两人是从京都来的,但是要说是方正阳首长的儿子,那可不是张嘴就来?
他这会儿还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赵家祥实在是聪明。
可两人殊不知的是,这一来,恰好就踩在了沈琰的圈套里。
几人在胡侃大山,聊了一会儿后,方云良就来了脾气。
这人显然是在怀疑自己身份。
问的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他脸一沉,声音陡然一压,开口道:“咋回事儿?还怀疑我不是我爹儿子不成?问了这么多,叽叽歪歪的,信不信老子和你翻脸?”
他原本就没什么耐性,又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被怀疑别的就算了,这特么的,怀疑他不是自家老爹的儿子,简直叫人无法容忍!
方云良原本就不是好惹的。
这陡然一翻脸,顿时叫张志高吓了一跳。
他满头大汗不知道咋开口,沈琰却已经赶紧伸手拽了拽方云良的胳膊。
“哎呀,方少爷,你别生气,咱们张同志也只是好奇而已,没什么坏心眼儿,你冷静冷静。”
沈琰打圆场,赶紧拽着方云良坐下。
只是这一声少爷差点儿没给方云良喊懵了。
他没吭声,跟着坐下,不再说话了。
接着就是沈琰继续和张志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实际上,他心里头明白,刚才坐在一旁的人应该是去找人去了。
不然的话,这茶泡了十几分钟,怎么还没回来?
沈琰侧头又看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两人。
虽然没见过,但是看着这年纪,还有那眼睛里带泪的女人,估摸着应该就是另外一位副厂长。
半个小时后。
就在张志高着急得不行,满头大汗坐不住时,赵家祥终于回来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年逾七十的老人,弓着身子,拄着拐杖,满头花白。
瞧见赵家祥进来,张志高终于松了口气,他赶紧快步走过去,道:“你怎么才来?不是去泡茶了吗?”
赵家祥笑了笑,对着沈琰和方云良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家里没茶叶,我准备回家拿一点,没想到半路遇见咱们老英雄了。”
赵家祥说着,侧开身子,指了指身后的老人道:“这是齐老伯,咱们廊坊的抗战老兵,这两年年年都去京都,组织上很重视很关心。”
“路上我见他一个人,就想着把他带回去再说,没想到聊天的时候说起方正阳首长的公子来了,他非得说过来见见。”
赵家祥露出无奈的神情,对着方云良道:“他说方首长对他非常好,去年还去首长家吃了饭,方小少爷应该也见过吧?”
方云良眼皮子一跳。
他想了想,的确是有这事儿。
他爹妈为人正直,当年一起当兵,在部队里认识的,后来回京都后,总惦记着当年过的苦日子,也记着那些个无名英雄。
因此,但凡是老兵来京都接受嘉奖,两人都会部队院子里摆上饭菜,请他们吃饭。
而且都是李英亲自下厨,自掏腰包,甚至还会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补贴。
方云良那时候再怎么顽劣,也知道这事儿不能缺席,每次吃饭的时候,他爹都会拎着他的耳朵,挨个喊人。
然后就是听着这些老兵说他们的英雄事迹。
说实话。
方云良对面前的这位老人是没什么印象了。
但是面对老兵的时候,他的内心仍旧肃然起敬,身形挺立得笔直。
在场众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半路遇上”之类的,都是赵家祥的假话。
沈琰也当做不知道,笑眯眯扶着齐老伯,朝着方云良走了过来,他轻声道:
“齐老伯,您瞧瞧,这是云良,方正阳上校的儿子,您眼熟不眼熟?”
一时之间,见到沈琰的动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尤其是张志高,整个人探过身子,仔仔细细的盯着齐老伯,就等着他开口。
齐老伯年轻时候zc上受了不少伤,右腿上碗口大小的疤里,全都是细密的炮弹碎片,早就和血肉长在一起取不出来了。
这会儿耳朵也不太中用,赵家祥找到自己,说了老大声,他才明白这是让自己过来认人的。
但是具体是谁,他又没听得太清楚。
现在被人搀扶着,往前走了几步,一抬头,就瞧见了方云良。
他一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略略瞪大,嘴唇颤抖着喊道:“呀?这,这不是方首长的儿子吗?你咋也来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