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维尔还记得那一天,在那一天,她认知中的那个世界被改变了,或许连带着她的命运也一起被改写了。
那一天之后,苟延残喘的恕瑞玛似乎焕发出新的生机,是好事吗?根据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至少到目前为止,希维尔是这么觉得的。
在那一天之前,她还是一名传奇雇佣兵,名声已经传播到了沙漠以外的土地上。当诺克萨斯的探险队开始从北方海岸线向内陆进发的时候,她的雇主变成了卡西奥佩娅——诺克萨斯贵族杜?克卡奥家族的小女儿。他们找上了她,委托的内容是协助掠夺恕瑞玛的失落古都。
那一天,付出了许多佣兵同伴的性命之后,她们找到一扇巨大的墓门,周围立着雕塑守卫和刻画着古代天神战士的浮雕。希维尔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腾,她被迷住了。
在她出神地看着浮雕上画着的那些兽首英雄与地下的邪恶生物进行战争时,卡西奥佩娅抓住了她分神的机会,在她背后捅了一刀。
她在剧痛中倒下,鲜血浸透了沙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卡西奥佩娅用自己的恰丽喀尔打开了墓门的锁,无意间触发了门上施的魔法诅咒。在濒死之时,希维尔看到蟒蛇石像活了过来,用毒液烧灼了卡西奥佩娅的皮肤。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是多个疯狂天神的咆哮,他们被从古墓中释放,再度行走于世……
事后经过多番调查,希维尔才确定,那些诺克萨斯人寻找的是帝王之墓,恕瑞玛最伟大的陵墓,这座密室的锁和守卫坚不可摧,只有皇帝的血能解开封印,而恰丽喀尔——曾属于飞升武后瑟塔卡的传奇武器,则是唯一的钥匙。
她才醒悟过来,卡西奥佩娅雇佣她是早有预谋的,不只看重她作为佣兵的能力,更要她来解开封印,让她们进入帝王之墓,寻找历代国王的陪葬品和宝藏。
然而里面并没有任何宝物,只封印着两个疯狂而势不可挡的飞升者,荒漠屠夫雷克顿,以及,帝国的葬送者,泽拉斯。
背后那道几乎要了她的命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希维尔抚摸着蔓延半个后背的伤疤,露出冷冷的笑容。她曾发誓再也不会受到任何背叛,所以这个刻骨铭心的仇怨她记下了,并且总有一天会亲手还回去。
那个光鲜亮丽的诺克萨斯娘们可是真让她猝不及防。
卡西奥佩娅算错了很多事,她没有任何收获,被墓穴的诅咒反噬,并且,那道自信的背刺也没有要了自己的命,因为自己的血脉。
后来希维尔从那个古代人口中得知,她的血液中,承载着最后一丝古代皇室的血脉,飞升的血统。卡西奥佩娅的背刺将她的血洒在了墓穴的土地上,唤醒那个在里面沉睡将近三千年的灵魂。那个灵魂把濒死的她带到了在那“黎明绿洲”里,他使用了神圣池塘里的治愈之水,奇迹般地消除了希维尔的致命伤。
随后,他被火焰支柱托到了空中,完成了中断的飞升仪式,成为了一名完美的飞升者。
而希维尔也得知了他的身份,帝国的最后一位统治者——阿兹尔。
她曾听说过阿兹尔和他的回归预言,一直都以为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这种幻想……但她也无法否认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大地裂开,风沙如注,恕瑞玛古城从坟墓中崛起,巨大的黄金圆盘闪耀着神圣的阳光,为这座都城加冕。希维尔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她背着恰丽喀尔逃跑了。
一直逃出新生的王都,不堪重负的她再次陷入昏迷,随后被一个名叫塔莉垭的年轻岩石织匠所救……直到现在。
虽然她想要的只是回归到从前的生活,但她却发现自己被一种多数凡人都无法理解的力量争斗所牵扯。在沙漠中,希维尔曾经有很多仇家,部落和强盗团都有,有些是因为当雇佣兵时的委托,有些则是为了生存结下的仇怨,很多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已经习惯了。
但发觉逃脱的巫灵泽拉斯以及他的追随者不但向着阿兹尔宣战,还想方设法彻底断绝阿兹尔的血脉时,希维尔却迷茫起来。
她只想一个人好好活着,当雇佣兵、赚很多钱、杀很多人都只是手段,为了活下去的手段,但世事已经不如她所愿了。她想要抛弃、想要无视、想要毫无瓜葛的血统已经把她拉进一场凡人竭尽全力也难以存活的斗争中,这是她被血脉赋予的命运。
希维尔想要接受也好,想要反抗、在恕瑞玛的变幻不定的沙丘之间造就只属于自己的命运也好,与泽拉斯的敌对已经是不可避免:若是阿兹尔在与泽拉斯的斗争中落败,或许她的飞升血统就是恕瑞玛最后的希望;若是她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回到凡人间的你争我夺中去,也要等到泽拉斯败亡、一切尘埃落定……
血脉赋予的使命也好,出于个性的反抗也罢,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要做出选择,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活下去。
所以,明明暗自决定不会再回来,但鬼使神差的,希维尔还是踏进了这座旧日的都城。
……
自打可哈蕊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街上长出花儿。不过她一直跟随着部落流浪,直到前不久才刚来到这座金色的城市,或许其他地方也会像偶尔见过的几块绿洲那样长出更多鲜花来也说不定。
可哈蕊的摆摆说,很久以前恕瑞玛不都被黄沙覆盖。但那还是在摆摆出生以前,而且是在摆摆的摆摆出生以前,甚至还要更久以前的事了。对于可哈蕊这样只有七夏的小女孩来说,那和织母最初纺出世界的时代没什么区别。摆摆是她们部落最老的老人,所以她说的话一定不会错。
可哈蕊带着一只黏土做的水碗,或者说陶罐。碗口有一道难看的裂痕像蛇一样蜿蜒,碗身胡乱补着几团凝固的树胶。侧面画着矢车菊的蓝色花纹,碗底用珐琅釉装饰了一个太阳圆盘。每当碗里盛满了水,透过表面的波纹似乎就能看到碗底的太阳在跳舞。
以前需要水的时候,她只能舀洞井里的泥沙水,那种混着沙砾、喝进嘴里会硌牙的井水,只有在特定的时候,云季当中的几周时间,她会跟着部落迁徙到特定的地点,等待着南边高耸的山脉顶端下雨,那时雨水会聚成短暂的洪流倾泻而下,但这股水流从未长久过。云季过后,她就又只能喝那种尝着像吃铁一样的洞井水。
直到前不久,可哈蕊的部落跟着许多的朝圣者一起来到了这座金色的城市。
可哈蕊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城市中有一条河流,浪花就像高山上流下的液体白银。河流拍打着岸边红色的岩石,卷起无尽的漩涡。蜻蜓在水面上飞掠,带起阵阵波纹。清澈的水如同吹制好的玻璃,绝不会让人喝了就忍不住想吐。
河。她依然不习惯这个词。
与河流一起出现的还有花,就是她看到的那种花。可哈蕊端着水碗,停下脚步,嗅起了花香。喇叭形的花朵由一片片细长的椭圆花瓣组成,奶与蜜的颜色相间。摆摆管这种花叫星簇,说它和河水一样已经消失了很久,摆摆还在可哈蕊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再没见过这种花了。
可哈蕊喜欢这股浓郁的香气,不过辛辣的花粉让她突然想打喷嚏。
“啊嚏!”
捧着水碗的手一个不稳,将黏土碗摔在地上,里面的河水洒了一地。
“好险……碗没摔碎就好。那是摆摆的东西,要是这次再粘不好,我就要挨罚了。”
可哈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如果是以前,这样浪费宝贵的水源,她至少也会挨一顿骂,但现在只要再去河里舀水就好了,大人们都说,河水不会再干涸了。
只是……诶,碗呢?
她扭过头,发觉那只圆滚滚的水碗正滴溜溜地沿着街道滚动,最终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随后握着开口的边缘提起。
可哈蕊沿着手掌朝上看去,发现那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女人。父亲曾经告诫过她,像这样打扮的人比沙漠中的害兽还要危险,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离得远远的,于是可哈蕊怯生生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她在踌躇的时候,那个女人也在审视着手中的水碗,打量着面前这个目光如小鹿般惊慌的小姑娘。女人注意到水碗边的几道缝隙,露出淡淡的微笑,将水碗递回给可哈蕊。
“拿好了,要是再摔碎的话,可要花不少时间才能把它粘好。”女人的声音有些粗糙,但听起来意外的舒服。她的身影正好挡住了太阳的光芒。哈蕊紧张地接过水碗,抬起头。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
而且还把碗还给我了,她一定是个好人吧!
可哈蕊的妈妈教过她要懂礼貌,她鼓起勇气,小声道:“谢谢你。予你水和阴凉。”
“也予你水和阴凉。”
她接过水碗,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水碗上没有添上新的裂痕,才松口气,走去河边舀起一碗水。
“且慢,我有几个问题。”在可哈蕊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那个穿盔甲的女人叫住了她。
“你问吧,但我可能没多少时间了。爸爸妈妈叫我出来打水,如果他们发现我没回去,一定会找过来的。”
“很快就好。”女人说,“我问你,你和你的爸爸妈妈来这里多久了?”
可哈蕊想要掰手指,但一只手得拿着水碗,剩下的那只手就不太够用了,所以她含糊地说着:“大概有一个月?”
“过的好吗?”
“比以前好多了,不会有风暴刮走我们养的牛羊,也不会有一些长得可怕的人攻击我们,让许多叔叔伯伯再也看不见了,还有这个,干净的水。
“好像河水回来以后,人们更容易思考开心的事了。”
气温升高了,太阳现在正好直射着大地,可哈蕊想了想,捧着水碗举到女人面前,女人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禁被逗笑了,随后摆摆手道:“我这样就行了。”
她走到岸边,用手舀起一捧水喝了一大口。
可哈蕊有模有样地学着,在这样炎热的一天里,凉爽的感觉太好了。解了渴,她把碗放进水里,然后咯咯笑着把水浇到自己头上,冰凉的感觉让她大抽一口气。她又舀了一碗水从头浇到脚,如此奢侈的行为在几年前根本不敢想,现在则让她开心地大笑。
“那这些人呢?他们在这做了什么?”
女人指着街道边那些披着金红色斗篷的守卫,他们矗立在各处,手持长矛,锋刃上点缀着闪闪晶芒,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爸爸说这些高大威武的战士是鹰父的士兵,他们会保护我们。”
炊烟袅袅,不知载着谁家的肉味,鸡犬相闻,应和着铁砧上的铿锵,有人正吟唱着古老的寻水歌谣,可哈蕊不禁微笑起来。
“我真的得走啦,妈妈还等着我的水做饭呢。”
遥遥的呼唤声传来,远处,一男一女呼唤着可哈蕊的名字沿街寻来。女人的微笑收敛了。
“看吧,他们果然等不及了。我得跟他们说,是你让我留下来的。”
可哈蕊回头回应着呼唤,当她的父母发现自己的女儿正和一个陌生女人待在一起时,顿时紧张起来。可哈蕊的母亲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那个男人则看清了女人的打扮,还有她背后那柄样式古怪的十字刃。
“希维尔……”男人分辨出这个麻烦人物的身份,低声叫出了她的名字,紧张地挡在自己妻女前面,“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请你离开这里。”
希维尔注视着如临大敌的男人和女人,还有被女人抱在怀里、一脸困惑不解的可哈蕊,忽然冷笑一声:“阿兹尔承诺会保护所有人,但你猜他有没有功夫管一个小姑娘被人贩子拐走这样的小事?
“一个小姑娘在髓印集市可值不少钱,不少人会有兴趣买回去当侍女。算你们运气好,别挡着我的路。”
男人和女人片刻不敢停留,带着可哈蕊迅速离开了,唯恐希维尔改变心意。但她只是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三人远去。
“我知道你是为他们好,但就不能换一种更平和的方式吗?”
希维尔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露出淡淡的微笑,转过了头。
“他们畏惧我的名声,我应该利用这一点。
“原来你也来了这里,我早该想到的。”
在她身后,是一个面容尚有些稚嫩的女孩,一头飘扬在风中的乱发,一身织匠的打扮,服装的颜色组合让人联想起恕瑞玛的赤砂岩平原。很朴素寻常的恕瑞玛女孩,如果忽视她肩上的石头斗篷。
曾经救过希维尔一命的塔莉垭,希维尔也清楚地知道,在她这看似寻常的外表下,有着多么奇特的能量。
“我还在找我的部落和家人。我从别的城市赶来,听说前不久有一群织匠来到了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塔莉垭气馁地叹口气,不过她那天真的乐观精神很快又回来了,“我的部落一直跟随着季节性变化的水源而迁徙。听说河水都是从这里发源的,所以,我想我很快就会在这里得到他们的消息的。”
末了,她一边走到希维尔身旁,一边气鼓鼓地用硬邦邦的语气说道,“你说得不对。恕瑞玛不会再有奴隶了,你不该那样恐吓她的父母的。
“我就是因为听说沙漠的皇帝已经回来了,担心他会奴役我的家人,才从艾欧尼亚回来的,我必须要保护我的家人。”
塔莉垭的声音变得沮丧起来,“但我误会阿兹尔了,他原来是废除奴隶制的那个。他带来了水源,带来了庇护,如果能够在他的国家里安居乐业,那让他继续当这个皇帝也挺好。如果以后亲眼见到他了,或许我该和他好好道歉的。
“泽拉斯才是让恕瑞玛风沙不止的那个人。我听说他背叛了自己的兄弟,让恕瑞玛走向灭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权力有那么重要吗?”
“不知道。”希维尔耸了耸肩,“如你所见,我只是个佣兵而已,他们怎么想的和我没关系,我只想赚钱。”
“好吧。当时你伤都没养好,就急匆匆地走了,最近过的怎么样?”
“马马虎虎。没被人杀。”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是想在这里找雇佣你的人吗?”
“可能吧。”希维尔含糊道。
“那你找到了吗?”
“你的问题还是和以前那么多,真累人。”
塔莉垭耸耸肩:“理解的第一步就是提问嘛。”
希维尔点点头:“说得好。但得小心你问话的对象。有些人喜欢用刀代替回答。”
“你呢?”
“有时候我也是。不过既然你救过我,我可以宽容一些。”
塔莉垭没注意到的是,发觉自己遇到的是塔莉垭时,希维尔紧绷的姿态悄然放松了,甚至连心情都轻松了不少。都城是属于那个古代皇帝的,对于希维尔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或许他乡遇故知说的便是这种情况。不过对于这种,希维尔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就是了。
塔莉垭摸了摸衣服,露出为难的神情,自己袍子上绣的金线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人。如果请希维尔帮忙的话,或许会顺利很多,但自己已经没法支付足够的报酬了。
织母告诫说,不可挟恩图报。
塔莉垭悄悄吐了吐舌头,尴尬地四下看了看,注意力很快便被道路两旁的守卫所吸引:“他们是什么?”
这些守卫好像不是人……
这个出身于流浪部落的年轻织匠还有另一个身份,身具异能的法师,她很快察觉到,那些守卫隐隐约约的不对劲之处。
“还能是什么,阿兹尔的守卫呗。”希维尔随口答道,“不过我很好奇,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编那么多士兵,要知道……”
话还未说完,希维尔便被街道上其他居民的惊呼声打断,他们或是跪坐于地,或是闭眼合十,做出种种祈祷的动作。顺着那些人敬畏虔诚的目光,希维尔与塔莉垭抬头看去。
一个伟岸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她们面前。塔莉垭惊得倒抽一口气。
这个身影从头到脚都覆盖着金色的战甲,胸甲正中镶嵌着一块精美的宝石,透着春日苍穹的颜色护肩外形像一对翅膀,还挂着褐色的披风和镶金边的深红飘带。他比周围那些高大威武的武士还高出一头。他粗壮的双腿并不属于人类,而是像猎鹰一样有着反向的关节。手中握着一根巨大的权杖,耀眼的金色长杆顶端装着厚重的枪头。
希维尔和塔莉垭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鹰嘴和翅膀形状的头盔,但他的双眼却像初生的太阳一样燃着白光。无需多言,两人都能感受到盔甲之下暗藏的可怕力量,显然这是个危险人物。
希维尔挑了挑眉头:“看来这些不仅仅是守卫,还是他的眼线。
“现在你真有机会和他道歉了。”
他迈着缓慢、庄重的步伐走到希维尔与塔莉垭面前,那双犹如太阳般灼人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先看向周围顶礼膜拜的人群。他的声音浑厚,带着一种没听过的口音:
“无需下跪,行礼即可,全都起来。
“在恕瑞玛,没有人需要向任何人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