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吗？他怎么来了？”
濂与鸾会合之后，便都飞上高空，一青一红两只灵鸟凭借着制空权控制着战场上方的区域，为不少同胞提供了援助。
鸾眼尖，很快便注意战场边缘新加进来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沿途打灭不少兽灵，朝着更中心的区域奔袭。
在战场上长距离移动很不理智，消耗的体力和战斗的频率都会提高许多，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路向着兽灵越多、战斗也越惨烈的地方前进，看方向正是她们的这个朝向，也不知是自恃勇武还是真正艺高人胆大。
行为特立独行，用的手段也古怪，别的同胞要么自发地运用灵力、演化种种表现形式，要么变身成其他各具优势的动物，唯独他使得是一双拳头。
不过拳头倒也用得虎虎生风，拳头前端凝聚着两道白光，对兽灵能造成不小伤害，沿途少有兽灵是那青年的对手。或许是灵力的其它用法？鸾此时没心思瞎猜，只是看他战斗英勇得很，在战斗之余又顺手救下几个同胞，便欣赏极了。
离得近了，鸾才看清了那兽人青年的模样，不免惊异一番，连连侧目的同时，也提醒了濂，观察她的反应。
濂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但鸾知道，她在这时候不作什么反应，本身便已经说明问题了。
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姊如母，知子莫若父……所以也没有谁比看护了濂十几年的鸾更懂她了。
濂心里确实是喜悦的。
他不来的话，她也不会失望，但如今见他也追随着自己进入险地，心里更加感到安慰，觉得自己的付出并非没有回报。
她们瓦斯塔亚霞瑞啊，本就是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互相帮衬着存活到了现在，成了惨烈战争的幸存者，一代接着一代传承了下来。
濂本身便是这种传承的亲历者，能够将这样的方式传承下去，怎么会不满足呢？便是立刻死了，去了幽冥见到父母，还有其他对自己诸多照应的长辈们，她也会十分自豪的。
但另一方面，濂又不禁生气，既气瑟提不听她话以身涉险，又气自己心软将瑟提带来，更气自己实力弱小，不然，危险、犹疑、还有同胞的诸多牺牲，就通通没有了，不管是泰坦巨人那种怪物，还是想来夺取神树的这些邪灵，全诛灭了便是……
死亡一直与她们同行，就在她身边，惨叫与呻吟充斥着她的耳朵，眼睛能看到的都是鲜血，但濂渐渐地不恐惧了。自己在意的大多在自己身边，鸾、瑟提、葛……若是自己与大家一道为树种献出生命，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当然，若是他们能够活下去，那就更好了，若是自己和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
所以说，一面想要收留照顾瑟提，让他能够与瓦斯塔亚霞瑞的同族们生活在一起，涉及到灵界的时候，又觉得为了灵界的大义而牺牲，未尝不是死得其所……
很怪，真的很怪。
空中那只鲜艳的红雀便是他的指路明灯。
瑟提一路行进，体力精神都消耗得严重，速度终于渐渐慢下来，身上也添上好几道伤口，但这些都动摇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濂终于坐不住了，朝着他那边飞过去，化作人形落到瑟提面前，不计较灵力的浪费，尖锐的藤蔓穿刺过兽灵，清出周围一片空地。瑟提如蒙大赦般双手撑着膝盖，喘息几口。
她也不说话，面容严肃，如同覆了一层霜般，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瑟提心里直发毛，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怎么……”
濂不说话，反倒是随后而来的鸾也落了下来，微笑道：“你很好……”
话音未落，一道道紫色波纹从天空落下，在心头恶念膨胀到极致之前，便是治愈的灵言与灵性的触动。
救赎之灵出现了。
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自身灵性的反馈让他们确信，这无疑是一件利好灵界之事，鸾与濂欣喜地对视一眼，眼中的喜悦还未褪去，异变接踵而至。
从瑟提视线朝向中的某一处、濂与鸾的后方，似乎有什么难以描述的东西，触动灵性，让两名女子无法忽视它的存在，转过头去，瑟提也下意识地转动视线。
周围的所有瓦斯塔亚霞瑞与灵体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看到一个无瑕的人形，显得飘渺又朦胧，如同端坐在云端，她皮肤表面闪烁着淡淡的银光，身后飘荡着来自宇宙的神辉，似乎连通着彼端的星河。
明明在视线所及之处，却又显得那般遥远而触不可及，于是连濂与鸾这般女子都失落地望着，怔怔失神，一时间似乎有些痴了。
唯有瑟提，心脏跳动的瞬息，脑子里传来擂鼓雷鸣般的剧震。
“不要看！那是星灵！！”
在那身影周围环绕的，那些远超人类理解的、超凡且非人的力量，绝不属于凡间，不与伊默认知中的任何描述相称，甚至连复数枚世界符文的力量都逊色一筹。
伊默不确定世界符文集齐是否有与之争锋的力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疑似星灵的身影危险到了极点。
并且，是敌非友。
情绪一向稳定的伊默骤然出现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让瑟提心跳漏了一拍，呼吸急促，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相信，低下头去闭上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光是这么短暂片刻的直视，他已是双目刺痛，将近失明。
救赎之灵与执念之灵相继出现，补全了灵界的运行法则，但这对执掌权柄势不两立的灵体，在那道凌驾万物的身影面前，也算不上什么。
更让人万念俱灰的是，那些落在地面上的存在，与蝼蚁无异，却入了高居云端的那神灵的眼。
光是被注意到也已是一种不幸，神灵随意挥手带起的气流，便是他们无可抵挡的风暴。
一道道明媚的光芒落下，落在一个个灵体的身躯中，那白光不分彼此，瓦斯塔亚霞瑞、兽灵，乃至是那些树种的守护者也一一兼顾，随着白光的炸裂，身躯像是气球般炸开。
一道白光涌入了鸾的身体。
无声无息间，青鸟的身体四分五裂，血肉骨泥混合着溅在地上，艳红一片，原地只留下浅浅的坑，坑底闪烁着银色的纹路，这股力量浸润了整片大地，渗入了岩石，渗入了灵界的骨架。
一片骨碎溅到濂的额头，深深地刺了进去，温热的血液便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染得视线都模糊了。濂颤抖了一下，如梦初醒般，终于对这血腥的一幕，和周围仅在地狱才会上演的景象有了反应。
她像个木头人般呆滞地转过身，低下头，看着近前那一摊似人非人的肉泥，双腿一软，跪坐在血泊中。
“鸾？”
她不敢相信，又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嘴唇颤抖着，轻轻地发问。
却是再也不可能得到回应了。
良久，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终于冲出了沙哑的嗓门。
……
那疑似星灵的存在选定目标全凭心意，似乎如此做法才能体现她的高高在上、生死尽在掌控。
白光随意挥洒，将场上的灵体杀得十去七八，连众多守护者也无力抵抗，除了为救赎之灵的白狐，就只剩下约德尔人等寥寥几个幸存，望着女子的目光透出浓郁到了极点的恐惧。
她才终于轻叹一声，带着淡淡厌倦的话语传出：“……就这样吧。”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随后再被光明渲染。
杀戮已经落幕，在一地血肉中茫然摸索的濂与死死低着头动弹不得的瑟提眼前再次被银光点亮。
满地的尸山血海玷污不到云端上的高贵，那如神女降临般圣洁无比、完美无瑕的身影，将灵界无所不在的明白光芒引入体内，再化作月光将地面的事物盈盈地照亮。
在皎白月光的映衬下，那身影美极了，连略略飘动的裙摆都纤尘不染。
她的形体逐渐模糊，化作一轮冉冉升起的灵月。
……
“走吧。”
“已经非人力所能为了……”
“该走了。”
伊默催得久了，瑟提死死地低着头，浑身汗涔涔的冷汗出了一身。直到女子逐渐飘上高空，他才艰难地站起，声音艰涩：“那是……”
“不要问，先离开这里。”
“……好。”
瑟提紧咬牙关，担忧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望着面若死灰、失魂落魄的濂，她浑然不顾自己还浴在血水中，更让他担忧的是，她的眸子如同两潭死水，看不到一点生气，“反正出去了也不会影响这里……”
他自我安慰般道，“你出去之后，先告诉我……”
瑟提强行镇定精神，想要脱离这片地界，让精神回归本体，却突兀地皮肤紧绷，野兽般的本能察觉到威胁，像是不着片缕，也没有一点掩体地暴露在天敌的目光下。
却见那遥遥向着不可知处升去的女子身形一顿，低垂螓首。虽然她的五官被轻纱遮挡，隔了茫茫远的距离，但瑟提无比确定，她的视线就落在自己身上。
“咦？”
女子轻启朱唇，发出一道空灵的低疑。
她旋即探出纤纤玉手。那枚落入她的掌控、蕴含的一切神异都被吸收干净、只余下个空壳的神树树种便被月光裹挟着，锁定瑟提，势如破竹般直直地打来，避无可避。
刹那间，死亡的威胁充斥了瑟提整片心神。
瑟提别无他想，暴吼一声，一瞬间动用了全部的手段，双拳并在身前毫无保留地打出，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大凶猛兽首冲天而起，声势赫人。
生死攸关的时刻，瑟提的精气神达到巅峰，这一击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和气劲，连带着引动周身数米的灵力，让他再无余力，委顿在地。
便是伊默也要惊叹，这巅峰造极、将武道与灵力结合的一击甚至已经勉强触碰到单枚世界符文力量的边角，但随后的结果也应和了伊默的猜测：打来的树种只是速度减缓了瞬间，便穿透兽首，没有一点改变轨迹的迹象。
“伊默……”
“交给我！”
脑海中的伊默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伊默也从不会让他失望。
虽然在来时说过自己的这一缕灵魂空有外壳，使不出力量，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拿瑟提的命去赌。
“坚决！”
“主宰！”
“融合！”
难以言喻的炽热感从瑟提脑海中传来，那是寄宿在那里的一缕灵魂无声地燃烧起来，观摩过水帘洞穴中的节点后，伊默对这片灵界的熟悉让他可以调动起这里的灵力来轻松不少。
就像是天才的画师动笔前已将那丛竹林的神韵尽藏于胸中，但真到了作画的时候，竹子的体量仍不免让画师咋舌。为了抵挡那飞星般的树种，伊默尽可能地将符文的力量推演到极致，那庞大的灵力已经超出他这缕灵魂的极限，以至于连灵魂都燃烧起来。
他也只能不管不顾了。
青红两色交织，耀眼的金光绽放。自虚空中生出的金色锁链落在高处那女子眼中，让她颇为意外，勾起的嘴角堆积的笑意却真切了起来。
意外收获。
白光与锁链终于相撞，发出一声近乎玻璃碎裂的声音，树种悬停在锁链前端，金色的裂纹在空气中展开，不断地延伸。彻底融合的两枚世界符文，它确实阻挡了昆古尼尔的推进，但崩溃依然是可预期的。
“……瑟提，再快点。”
伊默的话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瑟提面色一变，犹如坠入冰窟一般。
连伊默也不行吗？
他看向濂，张了张嘴，却见濂也痴痴地望着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不祥的感觉堵住了喉咙。
不要！
这句话仅仅差了瞬息，便说不出口了。
下一刻，银光压过了金芒，金色的锁链崩溃，树种从中间穿过，碎片如尘沙般零落，脑海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尽力了……”
“瑟提，你听好。
“我会以引爆这一缕灵魂为代价，送你离开。没了这一缕灵魂，我进来后的一切经历就全都回不到本体那。
“但我们经历的这一切又至关重要，神树分身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关乎精神领域，乃至整个符文之地的未来。
“出去以后，将你记住的一切巨细无遗地告诉本体，我自有判断，切记……”
伊默再说些什么，瑟提全然没再关注，他眼中只剩下那道倩影，在月光闪耀、如潮水般要将他淹没的时候，那个女孩的倩影挡在了他面前。
……鸾已经走了，还想在我面前夺走他吗？
……既然把你当弟弟来看待，怎么会让你当着我的面死呢？
濂义无反顾地，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般跃起，投身到那一片银白的月光中。
瑟提呆呆地看着，泪水夺眶而出，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濂面朝着他，毫无保护地张开双臂，像是只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扮演母鸡的家伙就是这样张开双臂，把扮演小鸡的家伙死死地挡在身后。
她的脸上布满了极致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通红的眼眶、满溢的泪水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丑极了，面对着瑟提却极力放下嘴角，做出温柔的表情来。
她嘴唇蠕动着，无声地比着口型，说着三个字。
瑟提看懂了。
活下去。
下一瞬，他的眼前白光大盛。
……
伊默盘坐于地，大脑忽然如遭锤击。
“呼——”
他口鼻间一股鲜血涌了上来，精神遭到重创，与寄宿在瑟提体内的灵魂突然失去了联系。
伊默心中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就见站立在一旁的瑟提忽然身体巨震，头用力地向后仰去，大叫一声。
“发生什么了？”
瑟提双目通红地睁开眼，来不及回应伊默的疑惑，只是愣愣地向前看去。
他什么都懂了。
瑟提眼前是一株奇形怪状的小树，模样像极了人，他先前还疑惑打趣了几次，觉得这灵界之中真是千奇百怪，什么物种都有，现在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也看懂了，那小树的姿势像是拥抱，收拢双臂，略低下头颅，要把什么东西护在怀中。
小树不知何时已然褪去了生机，化作灰白的石质。
咔擦。
咔擦。
随着瑟提的目光，裂缝逐渐爬满整个身体，象征着“手臂”“腿脚”的那些部位支离破碎，大大小小的石块与粉屑洒落一地，露出藏在小树怀中的那个物件来。
瑟提将卡在裂缝中的那个东西取出，看也不看地往伊默怀中一丢，他高大的身躯则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下来，俯下身子，小心地将那石头身躯搂在怀中，埋下头颅。
许久之后，传来带着几分呜咽的哭声。
伊默不敢打扰，将瑟提丢来的那事物放在掌心一看。
那是一枚干瘪的种子，表皮已经裂开成两半，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绿光。
……
最终，瑟提寻了处山头，挖了一个坑，将那已经碎裂了一地的石头小树仔细地葬下，也将那片遗迹的其余几棵小树一起埋了。
忙碌会让人忘却烦恼，或许只是将烦恼抛在脑后，借此逃避现实，但瑟提状态确实恢复不少，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了。他将伊默消失的那些经历都细细说了，也大致表达了自己的猜想。
作为神树分化而出的树种，那枚干瘪的种子哪怕隔着漫长的岁月，也会与神树的本体保持着联系。
伊默要去班德尔城，传说约德尔人那里，也有一棵神木。
精神领域乃是精神与信息的集合，两个事物彼此间若是了解的足够深，联系足够多，便会出现聚合在一起的倾向。
而以这枚树种为引，与神树所在的地界共鸣是足够了。
“该走了。”
一道传送门在两人面前撑开，瑟提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遗迹，还有那个新出现的坟茔。
在那个风景秀丽的小山包中只有那么小一个土堆，一对比便感觉空旷，显得有些孤独。
到底是他与残留在此地的精神发生共鸣，借此做了一场梦，还是他确实回溯了时间，回到上古时的那片战场，他根本分不清，是与否也不重要了。
他只是很确信一定存在过濂这么个人，不管他怎么样，都对他很好。
瑟提随手挥了一下，看着一道白气消散在空中，他嗤笑一声。
在得知了人形小树形成的原因后，他便多了一个敌人，不共戴天的那种。
是神女是星灵什么的没关系，他记着便好。
“咱们走吧。”
伊默立在传送门前，似是在等待着他。
他招呼一声，却没得到回应。瑟提走到伊默身边，有些困惑。他发觉伊默手中那枚干瘪的树种又在微微闪烁，散发着惊人的温度。
伊默攥着树种的掌心周围满是被灼烧的痕迹，他却恍若未觉，而是死死地盯着某一处。
他顺着伊默的视线看去，一瞬间凉意从脚底一直窜到了天灵盖。
明明周围还未暗淡下来，天空中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灵月。它探出云层，静静地绽放光芒。
不，他忘了听哪个灵还是哪个人说过了，之所以叫永升之月，是因为灵界之中的月亮是永恒存在的事物，它并非不可见，只是隐匿在灵界的深处。
若是你见到了永生之月，那便是灵月来见你了。
此刻那挂在空中、随着隐约的云层闪烁的永生之月，像极了一只在眨动的眼睛，居高临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周遭仿佛突然静谧了下来。
一个空灵的、飘渺的女性嗓音轻轻地响起：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