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参合陂。
夜风呼啸吹卷,营火被拉长,恣意舞动。
徐庶挂着斗篷漫步到营火上风口,这才探手贴近营火。
就听刘备仰天长叹:“翼德最得我心,与大司马为敌,我不取也。”
关羽左手按着披风下的宝剑,另一手负在背后披风下,冷眼看跳跃的火焰:“可是兄长,幽州豪杰执意举兵。若是不肯与之联合,轻则叛走复归袁氏,重则有哗变、裹挟之难。”
张飞出身边郡,不肯与征胡英雄为敌,关羽也不乐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在于他过于自矜,没有积极出面表态。
此刻不能再放任,就说:“兄长,田豫已不是最初的田国让了。自他们聚兵配合袁绍逼杀公孙伯圭时,我等就已不是一路人。大司马在边塞施行千户之制,诸胡畏惧断其根本。诸胡不存,幽州豪杰何以渔利?”
论物产,本就比不上中原,气候还苦寒。
幽州豪强平日挣钱的营生不就是走私?
贩卖盐铁、马匹只是小买卖,真正的大买卖是出卖武力。
千户制度全面施行,会断掉幽州豪强的走私暴利;而出卖武力,关陇方面就擅长这个。
两汉以来,倚重的是幽并边军,六郡良家子就出自这两个州,这两个州的边军与京营禁军的军吏存在十分亲密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伙人,源头都是六郡良家子。
可幽州呢,也是北方三个边州之一,但更像是朝廷的雇佣军。
往往用人的时候,都是征发鲜卑、乌桓人当仆从军,幽州豪强还抢不到好差事。
张飞已经明确表态,关羽不能任由张飞被孤立。
又继续说:“还有刘巴入关中,看似询问,实则触碰大司马逆鳞。兄长啊,大司马才多少年岁?自幼门户破灭,流落江湖历经坎坷,遭受罪孽的根由,还不是豪桀世家目无王法之故?”
“这是大司马不愿提及的事情,刘巴专程去问,休说是大司马,就是旁人来问兄长的家事,不说兄长如何,也不说翼德怎样,弟必手刃之!”
关羽见刘备缓缓点头,又说:“且看大司马出世以来,就劫持袁曜卿,且贸然去投河北,说明大司马生性自然,受不得羁绊。那刘巴还想以宗法约束,岂不可笑?还有今日,我军走居庸口本无什么大的问题,唯一犯下的错误就是田豫等人干涉,未能及时向大司马申报。”
“兄长试想,以大司马胸怀,我们早十日遣使通报,大司马又怎么会走飞狐道?原本选在飞狐道,就是距离蓟县近,是便于兄长会盟啊,也有就近威慑涿郡袁熙之意。如今落到这样的地步,弟深恨之!”
这时候徐庶也说:“如云长将军所言,主公我等已为幽州豪杰胁迫,非是军事,而是乡党人情。非是主公之过,这是人之常情。臣以为当立刻遣子龙将军督率千余乌桓精骑星夜南下护卫大司马左右,留翼德将军护卫左右,再征各郡兵马,由云长将军收拢,节制于外,使其兵将分隔两处。这样幽州豪杰即便有心作乱,也难调动兵马。”
刘备又是一声长叹:“自过居庸口时,我就察觉为国让所诱。若真是担忧战乱祸及乡梓,又何必有争强、好胜之心?”
他转身看着徐庶:“如今大司马已过飞狐口,生变就在近日,恐追之不及。”
徐庶不语,关羽就问:“兄长,难道大司马遇伏,我军就坐视不问?这是道义之争,大司马不受衣冠所爱,绝非大司马忌恨旧仇,而是为黎庶生计使然啊!我军若不动,日后势必懊悔!比之懊悔,弟宁可不要这幽州!且看那张绣,无亲无故,就因才能之故,领有河西四郡!兄长德才远胜张绣十倍,未来何愁功业?”
反正,关中那边正干的事情,已经干成的事情,很受关羽喜欢。
就连刚学会说话的女儿,他都准备起名叫做青华。
是否刘氏真的不重要,只要收拾压制豪桀,能让更多人生活的更好,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人亡政息,现在要复祖先之政,这才是真正的衣钵相承,可比名义上的子子孙孙靠谱的多。
刘备伸手缓缓拔出长剑,竖举剑在面前,望着如镜剑身折射的隐约模糊人形,只有一双眼眸因倒映营火显得清晰,仿佛两个小火星。
家乡人的看法与拥戴,真的让刘备舍不得这种成就感。他不由想到了去云中郡当郡守的简雍,冬季大雪封路,云中郡草创,简雍还陪他待在蓟县。
等春暖花开,简雍远赴云中上任,至今就以汉之郡守自居,走访各处慰问百姓,努力恢复县治,也组建了新的郡府。
努力到现在,云中郡编户还不到三千,可简雍乐在其中,基本不过问镇北将军府事。
简雍也是幽州人,他怎么就能舍弃、不在乎家乡人的评价?
大概简雍跟这些幽州豪杰不是一路人,自己似乎也不是。
从当年救援徐州,田豫与他分道扬镳时一样,双方在意、追求的始终就不是一种东西。
就如关羽所说,当幽州豪杰为了给刘虞这个徐州人复仇,进而组成汉胡联军,配合袁绍逼死公孙瓒后,己方与幽州豪杰除了生长在一个地方外,再无什么相似之处。
他们能逼死公孙瓒,自然也会逼死另一个杀胡英雄。
“真像是一场梦啊。”
刘备缓缓归剑入鞘,想到早寡、劳累早早病死的母亲,他声线颤抖,不由轻声说:“只是儿子的父母看不到今日的成就。这样的成就,如云长所言,实不足惜。”
随即扭头对徐庶,凝声:“军师,我军驻守参合陂不动。”
徐庶愕然,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拱手:“臣明白了。”
关羽短暂惊愕之后,就说:“兄长若是这样,就怕大司马事后不听辩解。”
“大司马取得胜利,他自会宽宏待人。”
刘备仰头看清朗、璀璨泛着幽蓝的夜空:“只是翼德那里,云长你要多用心,省的他气坏了身子。”
“兄长安心。”
关羽随即又说:“此事务必瞒着翼德,只有他,才能骗过田豫、鲜于辅。那子龙这里?”
“子龙本分,也深明大义,素知我之为人,固然疑惑,也会忠于职事。”
刘备想了想又说:“我要看看,袁本初的儿子有多少胆魄。”
随即仰头看夜空,唯有将幽州打扫干净,未来抚养儿子的寡妇生病了,才能像关中那样,得到游云道士的医治。
不自觉中,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他今夜无比想念自己的母亲,更是感到伤心,少年至交田豫终究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田豫如此,牵招呢?
田豫、牵招少年时都有杀胡壮志,渐渐年长,景仰的是段颎、公孙瓒那样的英雄。
都想成为公孙伯圭那样的英雄,如今却走到了大司马的对立面。
既然管不了,也不想打,那就驻屯参合陂不动,让他们放开了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