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张飞返回时天降小雨。
他来刘备府邸时,刘备正在阁楼上煮菜,欣赏这场秋雨。
张飞见孙乾也在,就对着徐庶、孙乾先后拱手见礼,才落座在刘备另一侧。
刘备拿起筷子递给张飞,主动解释说:“云长、子龙已去了辽西。”
张飞接住筷子拿小碟夹了一些肉片,先吸溜来了一大口,咀嚼吞咽神情满足:“狗肉还是得降雪、下雨时好吃。”
刘备继续说:“大司马大军在侧,又表云长为护乌桓校尉,三郡乌桓已是末途。现在辽泽泛滥,乌桓避无可避。”
张飞点着头,这也是蹋顿积极响应袁氏的原因。
辽泽秋后泛滥,一年四季中除了结冰时期,也就那么一两个月勉强可以通行。
否则辽泽泛滥时,水浅不能行船,又泥泞难行车马。
看刘备神情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张飞也知道辽东具体是怎么回事。
看似归属幽州,实际上辽东各郡与幽州说是一句隔海相望也不为过。
人力面对辽泽时,是十分无奈的。
若怕是个浅海,也能有舟船可以横渡,偏偏是四季变化的沼泽烂地。
因而辽东各郡,就目前来说,说是一句海外之地也不为过。
这去了辽东,以后还能回来?
辽泽是辽东的天险,自然也是辽西的天险。
刘备长叹一声,这时候徐庶说:“翼德将军,各郡人力几乎被大司马征发一空,粗略估计,西迁男女不下八十万。”
这可都是青壮人口,没有统计老幼。
当然了,这也不是幽州的在籍人口,幽州在籍人口损失并不大,被迁走的是豪强、部曲这类不纳税不服役的隐户,还有杂胡小部。
现在战争告一段落,刘备这里压力是很大的。
被强制迁徙的豪强之家明明家里死了子弟、丈夫、父兄,还要承受破产、迁徙之苦。
他们自然不会再顾虑什么,他们眼中就是刘备这个征北将军引发了这场大灾难。
如果刘备不来,就没有这么多是非灾难;如果刘备按着计划去飞狐径会面,也不会引发这场战争。
不好怪罪自家,也很快就要到关中治下生活,所以巨大舆论压力就砸在了刘备头上,说是千夫所指也不为过。
现在刘备出去与迁徙的队伍相遇,那些遭遇生活巨大颠覆,几乎快要发疯的女人肯定会捡起石头砸刘备。
被迁徙的豪强、隐户如此指责,躲过一劫的官吏、编户们也是心有戚戚,不敢与刘备亲近。
这场战争之后,大败而归的袁尚掌控力大增,而刘备虽然得到了代地大半豪强、隐户,也拿到了五千骑俘虏,魏延这里更有七千整编新军。
等关羽、赵云抚定三郡乌桓后,间接动员规模更大……可幽州士民不会再敬爱他、拥护他。
“八十万?”
张飞也清楚刘备心情不好,但也只能克制心中的不痛快。
征伐乌桓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很巧合的错过了。
现在真不是闹情绪的时候,张飞强忍着,还是被徐庶提出的数据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可是关中兵扩大了诛连?”
对于幽州隐户有没有百万人,对此张飞毫不怀疑。
但八十万人迁徙……张飞惊诧之后便是恍然:“难怪大司马驻屯代郡,调发吏士伐木造篷车、雪车。”
篷车是一种新式车辆,专门用来拉草束的,所以车厢颇大。
一些辎重兵宿夜时就钻到篷车里过夜,有了经验后再装草束时会在中间留出空间,一辆篷车可以挤三四个人。
若是将车上的草束拆卸下来,就能睡卧更多的人。
张飞还带来了篷车的图纸,至于雪车之类不难制造,想要快速征讨辽东,就必须建造雪车,以便将大量精锐步卒、器械、物资运到辽东。
刘备、徐庶听到雪车二字,互看一眼,自然清楚代郡制造的雪车,可以冬季撤兵时使用,也能来打他们。
黑熊不可能放任他们不管,撤兵之前,他们必须要对辽东采取攻势。
辽泽地形又导致一旦攻入辽东,就无法轻易撤兵。
这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战争。
否则各方都不会让他们好过,想活命只能取代公孙康,然后再去跟东夷各国交战。
如公孙氏那样招抚东夷得过且过的状态,肯定无法让关中满意。
毕竟他的将军番号很快就不是镇北将军,而是征夷大将军……征夷明显是杂号,给杂号上大将军号,显然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对袁尚的贬低。
张飞嘀咕几句,拿筷子继续夹汤锅里的肉片,又说:“这次见大司马,他已不再佩戴面甲,倒是太史文恭还是终日佩戴,我去拜访,这人闭门不见。”
顿了顿,张飞又说:“我听说太平道中有一种修行方式,就是对天地立下誓言后就不再言语,然后去践行誓言,就能获得天地力量的加持。若是开口说话,则气散神灭。”
“哦?翼德这是从哪里听闻的?”
“有太平道祭酒在平城……大司马已将平城改为大同,宣扬其天下大同之志。他麾下祭酒给新编降军传道时这样说,告诫他们要谨慎言行,多听少言语。说是人之诸窍与天地宇宙相连,言语多了,精气神也就逸散出去了,精气神是人之三宝,是什么修行根本。”
张飞不想讨论三郡乌桓的战事,就提起了这次的额外见闻。
刘备心情不好,对这种修行之事也向来缺乏兴趣。
倒是徐庶认真聆听,觉得这番言论有些道理,就开口对张飞说:“我虽不知闭口少言能否壮大三宝,但也的确能启迪智慧,让人开悟。”
张飞观察徐庶:“军师也觉得太平道言论有理?”
“嗯。”
徐庶往汤锅里夹鲜肉,就说:“我少年浪荡,与友人结伴行剑侠之事。后被捕,枷锁于闹市,期间便开悟人生。被伙伴救出后,就弃剑学文,后入荆州拜入鹿门山,才有所成就。”
“公佑先生怎么看?”
张飞又去看孙乾,孙乾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去看刘备,拱拱手一本正经劝说:“主公,以臣观之,翼德将军的确该专心此道。”
“公佑所言甚是有理。”
刘备露出笑容,举起酒杯:“满饮。”
张飞对这种打趣也只是笑笑,端起酒杯说:“若是能与太史文恭不分胜败的话,此生不言一语又有何妨?”
酒水下肚,张飞这次出使代郡触动很大,止不住念头,又说:“以太史文恭之功勋威望,竟然能屈尊守节,不爱佳酿美色,也不贪权柄,生活清肃,也不结党,实乃我辈楷模。”
顿了顿,张飞又说:“我听闻河西兵即将撤返,他们退兵后,匈奴、度辽军也会撤离,大约十月中旬就能撤离。大哥,十月中旬辽泽结冰,是我军出兵的最后期限了。不要再触怒大司马,我们想援救乡亲,结果无不破家。各郡各县,唯有涿县男女天各一方……小弟感觉下回大司马绝不会这么好说话。”
没有直接把涿县女子分给单身军士做妻,或者充为营伎,是真的给够了刘备面子。
面子给的越足,此前双方的情谊反而就越淡。
即便翻脸、交兵,对方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张飞很理解黑熊的心态,好聚好散,白刃不相饶。
见张飞都这样说,刘备那点不甘也只能散去:“就等云长传来嘉讯,便寻战机进兵讨伐辽东。”
张飞这才释然,察觉徐庶在观察自己,就扭头过去对着徐庶笑笑。
徐庶神情中笑容勉强,对现在局势很是无奈,只能接受关中的安排,渡过辽泽去辽东拼命。
就仿佛斗兽场里的斗犬、斗鸡一样,下场之后,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