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坐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马克吐温
历经磨难又痛彻心扉的一晚,在水汽纵横的清晨中结束。
雪落满枝头,厚厚的一层,踩一脚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今年的雪要比去年的更白一些。
锅里的美龄粥咕嘟咕嘟的冒泡,微波炉嗡嗡作响,他打开冰箱,满满当当地,瓜果蔬菜样样齐全。后来,在他的清单上,最喜欢的就是跟林榆去超市,听她描述各种食物的表情,总觉得很安逸。
取出两颗鸡蛋,起锅烧油,在灶台边磕两下,鸡蛋打进锅里,滋滋冒油一分钟,关火盖盖焖一分钟,最后出锅是溏心蛋。一个简单的溏心蛋,林榆就教了他不下十次,每次都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没有做饭的天赋,但他有十足的耐心。
现在,他终于可以熟练的做溏心蛋了。
听到下楼的声音,他刚好把盘子端在餐吧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林榆一见他就笑了,迈着小碎步跑过来,抱着他的腰,“田螺小伙又给我做早餐啦?”
“是不是田螺不知道,但小伙我挺爱听的。”
“男人至死是少年是吧?”蹭了蹭他的鼻子,又亲了亲他的嘴唇,“谢谢你少年,也谢谢你的早餐。”
“溏心煎蛋和水煮蛋都有,管够。”
“你为什么每次都会做那么多鸡蛋呀,溏心煎蛋,水煮蛋,炒蛋,滑蛋…难道你是鸡蛋仙人?”酒窝一深一浅,她眼底的闪耀溢于言表,如果一直能这样就好了。
他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明知故问,谁爱吃鸡蛋呀?还鸡蛋仙人,前几天我还是豆腐西施呢,这么快就改绰号了?”
紧紧地抱着他,感受他的温度,贴耳能听到他的心跳,“鸡蛋仙人是你,豆腐西施也是你,都是你,永远都不会变。”
“又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情话?”
“既然你听不懂,那又怎么知道是情话呢?”她嘿嘿一笑,“我承认,我就是在说情话,我想每天都跟你说,这样你就不会被其他人的情话拐跑了。”
“小王子已经遇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玫瑰,又怎么会为其他玫瑰停留半分呢?”抬手摸着她的发丝,柔顺又好闻,此时,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难过,好像自己从未失去过。
“咱俩不分上下。”
眉眼带笑,他催促着,“再不吃早餐溏心蛋可变成全熟煎蛋了。”
早饭后,邵牧原驱车,带林榆去了郊区。
那里有一片人烟罕至的墓园。
一排排松柏在寒风中孤傲独立,还真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将车停在停车位,他牵着林榆的手,走在已经打扫干净的石阶上,石头夹缝中仍能看到细小又嫩绿的新芽,也不知能不能扛过这个冬天。
“昨天刚下过雪,现在就清扫这么干净了,这里的工作人员好敬业。”林榆发出一声叹息。
邵牧原还未回答,迎面走来的人开了口,“我要是不扫,你都进不来。”
猛地抬头,她看到一个戴着黑色皮帽的老头,岁月在他脸上画下称之为人生的山水画,纹理复杂又清晰。鬓边露出的白发没有任何黑的粉饰,大咧咧的显露出来。他拄着一个擀面杖粗的扫帚,被风吹雨打过后黢黑焦黄的手指间夹了一只旱烟,正冒着缕缕烟丝,腾升而起,却不见去路。
“崔爷。”邵牧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那个叫崔爷的人点点头,眼睛看向他身边的人,用烟画了个圈,“带儿媳妇来见你妈了?”
听到儿媳妇三个字,一瞬间,脸颊变成血红色,林榆瞪大眼睛看了看邵牧原,又迅速把脸埋进围巾里。
将手里的手握紧了些,他“嗯”了一声。
“有着落了,挺好!”崔爷咧开嘴笑,那一脸的山水画显得更加生动形象了。
他走近,拍了拍邵牧原的肩膀,“你妈挺好的,别老惦记,多惦记惦记身边的人。”
说完,他哼着歌走远了。
他嘴里的旋律林榆没听过,但听清了他口中的台词。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看着林榆不解的眼神,邵牧原向林榆解释,“崔爷,守墓人,我十二岁第一次见他,觉得很酷,现在我三十岁了,还是觉得他很酷。经常来这的人都认识他,只知道他姓崔,所以都叫他崔爷。”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吗?”林榆问。
“没有,他说这是他的家,他哪也不去。”
“那他为什么要守在这?是在守什么人吗?”
他点点头,“是,他在守他的战友,他是老兵退役,一个连的人都葬在这了,他也要葬在这。”
突然觉得难过,看着脚下的石阶,她缓缓开口,“他是个伟大的人。”
“对,他是个伟大的人。”
邵牧原的母亲葬在整个墓园的最高、那里灌木丛生,夏天的时候还会开很多花,杜鹃,牡丹,芍药,崔爷经常打理它们。
把母亲葬在这里,是邵牧原唯一觉得父亲做对的事情,因为母亲生前就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站在高处看风景,所以她从高处纵身一跃,融进了自己的风景里。
墓碑上已经没有雪了,崔爷清理过,对于这个墓园里躺着的所有人,崔爷都一视同仁,帮他们扫扫落叶,擦擦灰尘,草木在春天长新芽,在炎夏茂密如林,在深秋枯萎凋零,在冬日藏于雪下,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他的身影却未曾离开。
邵牧原拉了拉林榆的手,“妈妈,这是阿榆,我很喜欢的人。”
“阿榆,这是我妈妈。”
看着那张温婉贤淑的黑白笑脸,林榆明白邵牧原的好看继承了谁。可那么好看的人,最终却得到了那样的结果,让人何以叹息。
把手里的捧花放在墓碑前,林榆轻轻启唇,“阿姨好,我是林榆…我就说嘛,他为什么这么好看,原来是继承您的基因啊!”许是想要调节一下气氛,她不想把场面搞得跟昨天一样,压抑又难堪。
“阿姨呀,虽然您走了以后他有段时间不是很好,但您放心把儿子交给我,我会让他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看着林榆那副认真的模样,他移不开眼,从头到尾,都舍不得看向别处,何德何才能遇到这般好的人,即便发现了他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仍然能以给予他最热烈的爱。
墓碑上的字写着“爱妻”,邵牧原一直觉得这两个字很讽刺,嘴巴一张一合,他娓娓道来,“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很崇拜我爸爸,妈妈总说能跟爸爸结婚是她最幸福的事情,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能成为他们的儿子我很幸运…可后来,爸爸开始不回家,妈妈开始疑神疑鬼,请那些行走江湖的骗子来家里作法,不只是爸爸,连我都觉得妈妈疯了…”他的语气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悲戚,“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她已经病的那么严重了…甚至在她跳楼的前一天我还在跟她吵架,我说她是天底下最坏的妈妈,因为她总是让我受伤,然后以此来骗我爸爸回家,所以顺带着,我爸爸也不喜欢我,见我时再没有笑脸…”
他叹了一口气,望向天边,鸟儿飞过,云彩飘过,思绪却始终消散不去,“以至于我都快死了,他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就因为我跟妈妈得了一样磨人的病…其实我现在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他看着林榆,“毕竟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垂头丧气没有活力的人笑脸。”
“可是…你真的释怀了吗?”林榆问他,“真正的释怀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还说自己已经放下了,其实你放不下…可是,你放不下的总要去放下,十二岁的时候你放不下,因为你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去处理突如其来的失去,可现在你三十岁了,难道还要被捆扎在过去,不断重复过去的痛苦吗?”她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阿姨在天有灵,会希望你一直活在过去的痛苦里走不出来,还是希望你不回头的往前走?谭柯跟我说,阿姨以前是个很乐观开朗的人,所以她后来的种种,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生病了,又恰好没治好,所以造成了那样的结局,但这个结局跟你没有关系,你无心说出口的话,阿姨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我虽然也不太喜欢我妈的观念,但她有时候说的话还挺对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哪对父母是不爱自己孩子的’,当然,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但是…大多数情况确实如此。”
她牵起邵牧原的手,言语轻柔,“牧牧,人的出生是天注定的,会成为谁的孩子,会怎样成长,我们都是无法选择的…我们能选的是,剩下的人生里要怎么过,你现在不是一个人面对了,你有我,我陪着你…还是那句话,没什么过不去的,如果有,那就让时间去作答吧,我们只需要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她说,“父母的故事就留在父母那一辈吧,我们的故事由我们书写。”
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如果有,那就等着时间去作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