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邵牧原最后一句话,邵东阳的表情黯然失色,他想要的好笑的答案,一点都不好笑。
邵牧原说戒药的时候,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想起那天午后,林榆泪眼婆娑的跟他说他儿子过去过得有多辛苦。
当时他不想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他一直都认为是邵牧原自己的问题,才导致他自我折磨走不出来。
可现在,看到儿子那副略显疲态的样子和软下来的声音,他突然不那么认为了。
他的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说来很是漫长的三十年竟然晃得这么快,快得让人有些发怵。
细细想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儿子,他换乳牙的时候,他眉清目秀的时候,他一下子蹿得比他都要高许多的时候…原来他都错过了,不是他不在,是他从来没在乎过。
邵东阳这一生,就没在乎过几个人。
窗外突然响起烟花在空中炸开的声音,许是附近的游乐场放的,又或者是胆大的人偷着放的,到底是谁放的都无所谓了。
只是,因为有烟花爆竹,所以今年还算是有些年味儿的。
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望着窗外,今晚的月亮格外漂亮,夜晚的天空很是透亮。
沉默的面容,深邃的目光,邵牧原心如刀绞,他还不如开口唾骂来得省心些。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烟火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邵牧原等不到他的一星半句,决定甩手离开。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暂时的,你们才在一起多久,婚姻又不是过家家,每天看着同一张脸要看几十年,你确定你能受得了吗?”邵东阳开口了,他一向很现实,现实的把所有事情都摆在台面上,哪怕是血淋淋的,让人厌恶的。
脚步停滞,邵牧原没有回头,背对着他的父亲,“如果连未来的一切都要计划好的话,那跟套公式有什么区别?未来几十年,太远了,我不想考虑那么远的事情,眼前,能把握眼前我就足够了。”
“那个穷学生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她野心很大。”
终于转身,看着父亲的眼神他坚定不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林榆不是一个安于现状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人,她有一股劲儿,对您来说那叫野心,对我来说那叫希望,”他缓了缓,继续说道,“我三十多岁了,你们为什么总是怕我被骗呢?难道我看起来很好骗吗?我早就不是小孩了,妈妈不在的那年我就不是了。”
邵东阳还是摇摇头,扶着额头,皱着眉,“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当年我也是听你爷爷的话,咱家才能发展成现在,不是我们去求人,是别人来求我们啊!乖乖的商业联姻有什么不好,女人而已,都是一样的,你何必揪着她一个不放呢?”他有些想要妥协的意思,“…我退一步,只要你肯跟杜家女儿结婚,那个穷学生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嗤笑一声,邵牧原觉得荒唐至极,“您的意思…”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又沉闷,“是想让我跟您一样养情人是吗?”
后退几步,他也摇了摇头,“爸,天下不是所有男人都跟您一样,喜新厌旧,情人都能凑成联合国了!”他怒意正盛,“要不是因为您养那么多仨儿,妈妈能得抑郁症吗?妈妈能跳楼吗?还有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每天都会做噩梦梦到妈妈的惨死,她真的好可怜…爸,您为什么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呢?难道您想要我跟您一样,再娶一个妈妈那样的,然后跳楼,又有一个像我这样永远都走不出痛苦的儿子,是这样吗?”他憋着一口气,泪早已模糊了双眼,“如果我是帮凶,您…就是凶手,您是杀害妈妈的凶手!”
他啜泣着,控诉着一切,说好的控制情绪却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
想痛快的说这些话很久了,如今说出来确实轻松了许多,感觉肩膀上压着的石头掉下去了,也不知道掉下去砸了谁的脚。
邵东阳‘噌’的一下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指着儿子,“你!你!你…”脸被气得绯红,手指在抖,身子在晃,他满口的唾骂,“我是你老子!养你这么大我还有错了?这么多年,你吃谁的喝谁的?要不是有我给你撑着,你以为凭你那点实力能把华悦做的那么好?真是白眼狼,倒反天罡,敢骑到我头上教训你老子了?”手边的一只杯子甩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邵牧原的脸上,又碰到桌角,碎了一地。
月光洒进来,映在玻璃碎渣上,晶莹剔透。玻璃碎渣溅起,手臂也不幸中招,不多久,流淌的鲜血滴在玻璃碎片上,美艳动人,是那般的摄人心魂。
邵东阳愣在原地,看着儿子手臂上的血痕,一时之间忘了要做什么。
本来今天是不想生气,想要和和气气的谈一谈的,可是…又变成了这副德行,为什么总是变成这样呢?
“很好,”邵牧原笑着,那副面容冷到了极致,“您总是这样,讲到痛处就会避重就轻,错了就是错了,不承认也没用!”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一道那么轻薄的门却能将血浓于水的父子俩隔开千万丈远,这千万丈也不知何时能建桥,又或许再没有建桥的可能。
我们总是把最惨不忍睹的一面留给最亲近的人,不是自愿,而是本能。
所以我们一生都要去学习的,大概是,对于最亲近的人,克制最流氓的脾气。
跌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地上残破的碎片,上面的血迹格外扎眼。
将那只丢出去杯子的手伸在眼前,他瞧着那只手一直抖着,越来越抖。像是传染似的,他嘴唇也开始抖,心脏突突地,面部抽搐,感觉就要死掉了。
他真的错了吗?
可他明明很听父亲的话,好好上学,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继承家业,稳扎稳打,每一步他都是按照父亲规划好的那样走,他又有什么错呢?
双手抱头,他将头埋得很低,几乎低到看不清他的轮廓。
暴起的青筋,发酸的鼻头,猩红的双眼,随着地毯上滴落的泪,邵东阳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不堪的哭过了。
他啜泣着,身子一抽一抽的,像个没有糖吃就闹脾气的孩童,没心没肺的嘶吼着。
年过花甲的年纪,第一次被人指着骂他错了,他以为自己有千万句合情合理的话反驳回去,可到头来不过是那些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口水话。
他第一次不知道该为自己如何辩解。
跳楼惨死的妻子,自杀过许多次的儿子,如覆水难收般的亲情,无论如何辩驳,这些可悲的现实已经存在,且存在了许多年,许多许多年。
突然之间,他迷茫了。
好似又回到父亲去世的那天,肩上的担子不见了,眼前的路却满是散不去的浓雾,让人心慌,让人窒息。
门外。
擦了擦即将掉落的泪,邵牧原靠墙站了一会儿,听到父亲的哭声,泪还是落了下去。
有一件无法扭曲的事实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邵南木,那个人是他唯一有血缘维系的人。
血脉相连,他依然痛苦,那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突袭而来,他好像又病了,病入膏肓的病。
掩着淤青的脸,他准备下楼。
“牧原?”段琳正好上楼,看到他这副样子有些担心。
瞧着他捂着脸,她的声音有些恍惚,“脸怎么了?又吵架了?”
“…没事段姨,我先回去了。”
往下瞥了一眼,她才看到那只挂有血痕的胳膊。
皱起的眉头,难过的神情,她有些心疼。
可也只能把心疼浮于表面,她只是个后来者上位的继母罢了,哪有什么道理装着对跟自己儿子争家产的别人的儿子好呢?
还没等段琳再关心两句,邵牧原已经迈着步子离开。
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最后以一声轻巧又迅速的关门声结束。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总也说不清道不明,是苦涩的,是温馨的,是难言的,是隐忍的。好像七彩的欢乐豆,放在盲盒里,没伸手取出来之前,只能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