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响应着战争结束的意境,天光更亮些的时候,风雪消停,有那么一刻,整个千叶山上的赤龙军修士们看到了日头东升。
紧接着,每个人内心忽然不自觉生出一种燥热狂热,刚刚罢去的奋战邪火竟然按捺不住纷纷升了起来。
“钟掌门,非是在下怯懦胆小,而是就这般尽数将柳家人都放出去,日后我们这些不是赤龙门徒、弟子的,怕是…怕是遭不起这些人报复啊!”
在那四百余人离至最后十分之一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在人群里说出口,接着更有一群人响应问询。
一听这话,那走在最后收尾的柳世文等众面露灰暗,手握紧剑柄,此时族人拉着长长的队伍下山,前头还有敌人金丹盯着,若是真突暴起反悔,己方哪堪阻挡。
赤龙军各队修士目力汇集那处小坡,其上站立的中年人道裘随风微浮,虽是久居高位威严甚重,但满面苍白,气色可不算好。
自东征以来,几次胜负,损伤无数,坎堑实多,今次若不是战略指挥得当不足两日克下千叶山,这些人保不齐炸营,钟紫言哪里会在这最后收尾的节骨眼上大意,若是没有想好说辞和办法,他此时也不会过来。
便平静嘹亮开口承诺,“诸位大可放心,贫道即做了这一遭的主,便会担这一遭的所有责,西返以后,各家各户在册出征过的人,均会得到我赤龙门发放的……”
******
也在此时,天际云层之间,陶方隐心血来潮,悸刺脑门,立身眺目望去,西北和正北方向两团气势冲来,一团幽黑一团妖绿,虽然距离尚远,但他看得真切。
“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心里这么一叹,手中阵盘九色忽闪,自这一刻起,方圆百里之内,虚透不可察的五色灵韵逐渐被火精侵蚀,原本大雪遮盖的千叶山周遭开始快速消融。
正当他欲要传音给下方山里钟紫言时,一道黑影由模糊至清晰,闪瞬出现在他身侧,来人眉目如鹰,黑衣冷酷,冠上那青黑色小鬼牙摄人心神。
“陈……老祖!”
陶方隐怎么也没想到,陈勰竟然不请自来,类似这等强人平日里应该都是很忙很忙的,今天怎么…
“西北方那物是妖族的?”陈勰才不管他想些什么,一如既往的冷色问话。
在这等大佬面前,陶方隐不敢托大,如小鸡一般如实交代:
“正是,晚辈多年以前为了给门里换些好处,闯一秘境时被那人逮住,拿捏至今。”
“小子,你金丹圆满都不能够,也敢同时招惹两方元婴?”陈勰侧目扫了他一眼。
陶方隐苦涩笑了笑,“晚辈…晚辈打算和他们做个了结。”
“就凭你手中那万阵盘?还是早就计算好本座会来,嗯?”
一声酷寒之问,直震的陶方隐双膝哆嗦,双眼昏聩,噗通跪在空中。
“哪敢,您就是给晚辈十个胆子,晚辈哪敢计算前辈,晚辈……晚辈只是另有法子对付他们罢了,不过也未曾料到那两方会凑在一块冲来。”
五息过后,威压扯去,陶方隐已然冷汗直流,跪在那里不敢动弹。
“起来罢。”
受了令,陶方隐缓缓起身,他满头白发奔波两百多年,寿元多有损耗,如今苍老的就像人间耄耋老汉,那万阵盘启动以后,皮肤竟然也以极速衰败。
陈勰看出来此人应当是用了什么秘术,饶有兴致道:
“西北方那人是元婴中期,正北方一道人元婴初期,一道人元婴后期或尽圆满,你怎么对付?”
“阿?”陶方隐心神一沉,他万万没想到此番竟然如此凶险,三个元婴,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来不及回应陈勰,陶方隐指诀掐动,迅速传音下去,而后沉默了十息,忽然洒脱一笑:
“请前辈护我门派小儿辈们一次,便算出手了罢,晚辈死也能拖上一人。”
陈勰盯着陶方隐片刻,玩味一笑:“有趣,你赤龙门不过是无量山顶层那几脉人物斗争中的一枚小小弃子,千百年过去,凋敝至此,竟还有你这等人物,曹狄真是不简单啊。”
陶方隐无话可接,涩笑站着,他内心深处哪里不知,自己手里的本事实际上和门里毫无干系。
按照修为来算,自家开山曹老祖乃是元婴巅峰,这陈勰也是元婴巅峰,且是此方世界同境内少有人敌的元婴,能得这样一位大能称赞,陶方隐多少还是有些自豪的。
只可惜毕竟非亲非故,没法靠这位出手做主力,心头再是不甘,陶方隐也知道,有些事,得自家抗。
少求人一分,就能给后辈多争一分气机。
二人就站在此处默默等着那越来越大的两方云团,由远及近,由两个小点变成两股滔天可怖的云场。
“既然叫我一声老祖,本座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你且说要和谁做过一场,其余角色我来摁压。”
当那云场越来越近,陶方隐终于听到这句连做梦都一直想着的帮承言语,双目瞬间泛红,再一次噗通跪下,纳头拜磕,满脸的不敢置信和感激,“晚辈,谢过老祖了!”
当年赤龙门到底是怎么被打发来东洲的,陶方隐做为延续了不知道十几代的微末弟子,已然难知其中缘由,但他能肯定,自家这一派必然是彻底断绝了和此界绝对的权力中心接轨的希望,才会一路由无量山当红门徒分支落魄至此。
要知道以曹狄老祖当年在此界的身份,换算到凡俗人间,即便算不得真龙太子太孙,那也是最有实力的王孙级人物,顺利发展起来,很有可能成长为掌握一洲命运的主宰,哪里能料到会是今日这般情况。
多少代掌门披星戴月的操劳,为的不过是再回鸿都祖庭,而今陈老祖一句话,直接变算真正承认:那无量山不要你们,我度朔山收了。
陶方隐只觉得他这一生,真真正正的值了。
也许还在下面号令众人的紫言娃儿不知道陈老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但他陶方隐,深刻的知道,自家小小门派日后但凡能安稳发展几百年,有人晋得元婴,必然不愁更好的传承。
‘那可是道门至高几脉传承之一的玄都冥府传承阿……’
愈渐苍老的面容肌理忽然停止衰退,紧接着陶方隐发色渐渐变赤,眉毛赤红如火,周身气势一步步攀升。
******
千叶山上,大批的修士队伍匆匆自各路下山,钟紫言站在青元广场上一语不发,他身边几位金丹也默不作声,宋应星一会儿南山一会儿北山四处传告叮嘱催撵。
……
“这是怎么了,啥都没发生着急下山作甚,我真是…”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赶紧的,别磨叽。”
……
许多修士骂骂咧咧不愿意离开,有的正在搜刮财物,有的不知道从哪里虏获的女眷哭哭啼啼,还有的趁最后一会儿功夫多抢一些战利。
“看来他们对这道命令很不满意啊。”
钟紫言微微一叹,身后几位打算跟着最后下山的筑基干将们默不作声,身旁拓跋南天一道气诀打在正纠缠不止的某支小队侧石上,轰隆炸裂,吓得那些人一个个噗通跪下。
“速速下山,按照指令集合,不听令者立斩不赦!”
一声巨吼传响整个山林,拓跋南天从天空飞回地面,最起码在金丹这一个层级上,几人绝对会维护钟紫言的命令。
“钟掌门,确实有点突然,我军修士个人之间的素质不同,有些以往在槐山穷惯了,今次好不容易能主动得些利处,贪得无厌在所难免。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说话的是刘小恒,此时气氛压抑的厉害,众多筑基练气只知道几位金丹老祖们一个个面色难看,但他们修为低微,哪里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钟紫言回头扫望了一眼这偌大的千叶山峦,叹了口气,“小恒啊,走的晚一点都要死在这里的。”
随后身影浮动立空,那一头碧蓝鲸身一化三丈,再化九丈,带着众人飞向山外。
在他们身后,天际幽云滚滚压来,刘小恒站在鲸背倒吸凉气,“他爷爷的,那是什么?”
“柳江狶回来了。”
******
千叶山后山外,一群弃祖地就要开始亡命天涯的人聚集一处极速往北飞移,柳江虎时不时回看后面有没有追兵。
“老祖你看!”
突然间,最前面的弟子停止带飞,众人也见到北方天际那滚滚黑云,气势如城,“那是不是江狶老祖?”
有人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满怀期待的探看向柳江虎,柳江虎往高又飞了几丈,定睛眺目,盯了良久,忽然开始发笑,接着放声大笑。
众人哪里还不知道,自家出了元婴老祖,没想到那位江狶老祖真的结婴成功。
“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
此起彼伏的声音喊起来,一开始是一个人疑问,紧接着是十个低喃,最后,几百人闷吼,柳世文眼眶红润,他心底里何尝不是松了一大口气。
“不行,速速往北与二哥…与江狶老祖汇合,我族损失惨重,再经不起任何波折。”
到了这时候,反倒是柳江虎最沉得住气,他督促众人不再干等,也迎向北方。
却没想到,方圆百里之内,冰雪消融,一道道赤红光照自天地间阻隔笼盖起来,此时只有西南方留了一道缺阵小口。
起初大家只是觉得天象异变,慢慢的,不只是冰雪消融,待得水雾充斥这百里范围,树木开始干枯,水雾气化,土石开始松软,热流涌动,灵气紊乱,赤黄泛起。
py|河域大大小小的金丹筑基们纷纷赶向西去,便是更遥远的东岸靠海边,拘魔宗的十方俱灭悬空城上,都能看到西面那巨红如莲的庞然巨笼,如天地熔炉般,令人窒息。
******
霞光惶惶,威仪堂堂的拘魔宗主山大殿里,一紫须老者端坐在宗主大位上,平静听着殿里一男一女两道元婴师弟的传影禀报,他不时点点头,随后挥手发令:
“你二人去督阵罢,不到万不得已,避免动手。”
传影消散后,一火须矮胖道人现出身影,殿里忽然静了起来。
“师兄是怕背后有清水湖那位?”
……
“你怎么看?”苍老的声音良久后问出。
“依师弟看,陈勰这人年轻的时候就护犊子,如今那赤龙门为他做事,多半是为下属出头罢了。”
紫须老者捋须静默,此时其他洲斗争愈来愈盛,由不得他不多考虑,“摩柯去了何处?”
“阎师弟这几日刚刚出去,我也不晓得。”火须老者正色回应。
“紫府有人专门在查与魔物有染的案子,我宗门里这些年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就是那次事件,你盯紧摩柯,为兄大限不远,此事不可出任何差错!”
“师弟省得。”
片刻后,大殿里人影消逝,只留下一道重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