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耸耸肩,满脸无所谓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在错误的历史背景下,总会发生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无论民族、文化、信仰,从来如此。可惜这个道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传授我本领的黄氏遗民们就想不通这一点,憋着坏要报复回去。”
“哦?”
陈落捏着下巴,颇感兴趣。
“什么都与你说了,我回去陈家怎么跟你爹交代?一个没有实际利用价值的幼孙,可入不得他老人家的法眼。”
陈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继续之前的话题。嗯……事实的真相与你的推测相近,这趟来得目的确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当然,在我这里你是第一位,哪怕整艘船的人死绝,我也要护你平安。”
“哦,”陈九摆摆手,说道:“讲重点。”
“那位‘神明’死之前留下过一句谶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五百年,必有王者出。”
所谓预言,旁人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可如果是出自那位神明的口中呢?
活了百余年,他从未出错过。
陈九皱眉不语。
良久。
“就因为这么个荒唐理由,所以搞这么大动静?你爹是不是老糊涂了?病急乱投医?”
陈九嘴上质疑,心底却有些打鼓,不敢相信,也不敢否认。
陈落这话说的太玄乎,可在如今这个混乱的时代,自己的存在、复生才是真正的令人难以置信,相比较之下所谓预言倒是显得平常。
“老头子没有明说,但基于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嗯……”
略微停顿,陈落又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你先前讲,被逼死的那位半神又能如何,匹夫之怒鱼死网破?实际上,彼时的掌权者们确实有过这个想法,当年有个说法一直在上层流传,那些入侵者们不敢彻底毁灭星球,毁灭人类,原因很简单,心有忌惮,既然有半神的存在,那么有没有真神存在?上古时代人们所信仰着的那些神明……是不是也……”
陈落没有说完,他相信以眼前小子的灵犀,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少年捏着下巴陷入深思。
半神可以存在,神明是不是也可以存在?他们在哪?天庭?天庭又在哪?跟入侵者一样,藏匿在别的宇宙空间中?某一天也会毫无征兆的突然降临?
这个事情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与认知,黄村人也从来没跟他提起过。
那么……
片刻后,陈九甩了甩脑袋,骂道:“庸人自扰!尽是些捕风捉影的玄乎话,都他妈的疯了,竟能如此儿戏?一个死人几百年前说了句大白话,能流传数百年就够神奇了,还有人奉如圭臬?那名所谓神明说白了,就是个被时代选中的幸运儿,恰巧第一个发生异变觉醒能力罢了,真把他当神了?”
有些事不能深思,或者说时机不对,蝼蚁何必仰望星空?自寻烦恼。
陈落敏锐注意到他话里的漏洞,反问道:“都?”
陈九翻了个白眼,呛声道:“黄村也有人跟我提过这个事,也就是基于这句话,他们当年才会选择冒着天大风险,收留母亲。不,准确来说是收留当初仍在腹中的我。对于这个说法,我向来是嗤之以鼻。至于你先前讲的什么神明,呵,呵呵。”
陈落耸耸肩,说道:“有些话我随口一说,你顺带一听,听完就忘,不要流传出去。而且借用你先前的话,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各占一半,因此我的理解是,不管当年那位是不是神明转世,但总归是他拯救了人类不是么?如此丰功伟绩下,使得他在逝去数百年后,仍有无数拥护者,每一言每一语都被无限放大,老头子也是其中一人。”
“所以在这个关键时间节点,你们都成了惊弓之鸟,听不得一丝风吹草动,见谁都觉得像所谓王者?”
陈落点点头。
“呵呵,”陈九冷笑着。
忽然,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少年望着微笑不语的男人,面色怪异道:“你是想让我以此为凭仗?”
陈落打了个响指,赞许道:“孺子可教。无论你信不信那句谶语,也无论它是真是假,有人信就行。在我看来,这句话更多的是激励众生,人人皆是王者,人人皆可成神。”
陈九笑眯了眼,不阴不阳道:“你跟你爹都好算计。”
陈落纠正道:“那是你爷爷。对了,先前我于海上引雷诛杀鱼群时,除了远洋号内部藏着的那位,你有没有感受到其他气息?”
“嗯……没有,但经验告诉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年在黄村,岛内有很多圈养的异兽,见到弱者时凶得不行,比如……”
陈九指了指自己。
“恨不得生吞了我,可但凡身边有个大佬陪同,那群畜牲就只会呜呜咽咽,似在讨饶。在面对危险时,兽类的敏锐程度超乎想象。齿鲨群悍不畏死仅限于围猎时,可初生灵智的它们不至于傻到来打远洋号的主意,这艘钢铁巨轮会崩断它们的牙齿。”
事出无常必有妖。
陈落点点头,说道:“嗯。当时鱼群东南方的海面下,藏着一个未知巨兽,距离太远我也分辨不清。两种可能性,最好的结果,鱼群是被巨兽差使,意在捕猎,来试远洋号的底,条件允许它便黄雀在后。最坏的结果,那头巨兽也只是棋子,鱼群仅为炮灰,接下来还有源源不断的意外。目的也简单,无非就是针对我陈家老少三口。不过就目前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最大,可……”
陈九食指轻敲桌面打断了他的话,面色不善。
来时不太平,归去更不太平呐。
“明白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接下来我会小心,不轻易涉险。”
“休息吧。”
陈落微微颔首,起身推门离去,在即将跨出门外之际,突然开口轻喊了声:“陈九?”
“嗯?”
“你……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么?”
男人的嗓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陈九却听得分明,面容冷淡道:“相逢于九月天,因此名九。字取你心中所愿:佛说无欲则欢,你说择优而欢,择欢。陈九,字择欢。”
陈九顿了顿,嗤笑道:“我以为你不会自找没趣,想不到还真不要脸的问了出来。”
男人的背影仿佛一瞬间佝偻下来,不发一言落寞离去。
心中有愧成死结,万年难解。
——
——
三十八天之后。
期间风平浪静。
山中无岁月,海上更是如此,航线漫长无边际,成日里对着碧海蓝天,好看是好看,久了也会变得不耐。
自打那天意外突生后,陈九再也没离开过船舱,整天吃喝睡大觉,除了送饭的船员外没见过任何人,期间陈沉来过一趟,被陈九拒之门外。
直到今日,陈九终于踏出舱门,因为已至陆地。
黎明大陆。
大陆极西港口,远洋号停泊靠岸,陈九父子二人此刻并肩立在船头,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身后有一批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陈家所有门客,包括陈沉与那个藏匿在牢笼内的老怪物,早已四散潜藏到暗处,严阵以待。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关键时刻越得小心谨慎。
远行西海风险固然大,但都在可控范围内,三位顶尖高手坐镇的情况下,恶劣天气与凶残海兽勉强都可以应对。
可来到陆地情况便截然相反,陈家这些年树敌无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黎明大陆版图如此辽远,地杰人灵,同样不单止你陈家有高手,别的家也不少。
船头上,陈九昂首张开双臂拥抱世界,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神情惬意道:“尽管该死的鱼腥味还是在,可心中已无阴霾,我喜欢这片土地,就是……”
他停顿了下,回头望了望身后那批西装革履的人,微笑示意。
那边的领头人微微一愣,紧接回以真诚笑容。
陈九扭过头,小声道:“就是那群人太讨厌了,船才靠岸就打着护送的名头上来,明显就是监视,看来守株待兔已久。去,干掉他们。”
陈落一捂额头,语气无奈道:“我的小祖宗,是刚才没跟你说清楚怎么着?那是大陆核心安天城监察司的人,杀了还了得?何况这回本身就是我们不守规矩,不打招呼远航在先,更别提我是擅自离守东海,罪名不轻,这会儿双方维持默契互不搭理就好,他们办完事自会离去,真以为能给你送回陈家?这些个官老爷又不是你的私仆。”
陈九不屑地撇撇嘴,没有说话。
孩子气的任性,是最好的伪装面具。
远洋号是陈家私人财产,不属于城军编制,自然不受安天城管辖,因此这趟远行并未向大陆的权利中枢——安天城内阁报备,可这艘陈家的招牌大船毕竟是军用战略武器,哪怕上面没有携带重型装备,可无论去往何地,你不买安天城的账,总得跟城中内阁那边知会一声。只是陈家老爷子嫌走程序太慢,直接先斩后奏出发再说。整个过程并未刻意隐瞒,由此消息传递的很快。
任谁都清楚,瞒也瞒不住,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些大佬们,都有秘密情报机构驻扎在各地,时刻盯着地方诸侯的一举一动。
就在一年前,陈家大张旗鼓的行动就已经传入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不过双方各有默契,互相假装不知道,等到明面上的程序走完之后,双方才就此事沟通了一番,大致就是先问候老爷子几句,再夸一夸过往的英雄事迹,提醒老人保重身体,最后暗藏几句训诫。
实际上呢,安天城那边早已派遣密探守在极西港口,就为了今日。而陈九,只是此次任务中微不足道的一项,详细描述体貌特征传回即可。他们倒也想把陈九拉回安天城好好审一审,只是谁也没有虎口拔牙的胆子。
不说暗地有多少高手坐镇,仅说陈落一人,黎明大陆有几人敢掠其锋芒?所以此次任务的重心仅在查看陈家人有没有偷摸带遗民回来。
如果有,不好意思,安天城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带走。
陈落总归不叫陈无敌。
那边的陈九要求被拒,也不失望,大大伸了个懒腰,扭身面朝西方,心中感慨。
诸位,此去经年,望能再会。
西方有海,一望无垠,海内存故人。
——
——
大陆西北,程家官邸内。
程五也于今日归来,在等程开合剿匪凯旋,暂时在官邸里歇着,没有立马前往封地。
母亲那他是万万不敢一个人去的,人都没带回来,任你有万般理由,有何颜面去见一个盼孙心切的老人家?
就在陈九父子靠岸登陆的时候,一路风尘仆仆的程开合才回到官邸内,被黄沙染污的军装尚未来得及脱,就急匆匆拉着儿子往后院去。
父子二人路上未发一言,仅有一个眼神对视。两人都有些心虚,盼望着让对方去触霉头。
程家官邸,在外程开合威名无双,在内从来都是老太太说了算,这是将军府里公认的事情。
很多年前,有个程姓的年轻人,彼时的他还不是将军,只是个被流放西北三千里的落魄公子哥。
后来,他遇上一名女子,才一见面便心生欢喜的女子。
再后来,二人因意外身处绝境,女子以己命换他命,男人侥幸逃过生死劫,她却落得终身隐疾。
老太太此刻正在后院诵经,见到只有老伴与儿子一同前来,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人呢?”
程开合抢先说道:“小五,跟你母亲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路上跟我汇报的那是什么玩意,不清不楚。”
程五心下叹气,无可奈何的看了老父亲一眼,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双手垂于身前,姿态恭敬,完完整整的将事情重新叙述了一遍。
末了,他抬眼看了看面色不佳的老人,轻声说道:“姐姐的遗体,带回来了,停放在后院祠堂内,黄村人将姐姐下葬于阴冷的地下水脉上,以特殊木材为棺,保存较为完好。”
老人怔了怔。
当年一别,再见时却阴阳两隔。
潸然泪下。
父子别过头,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