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镇‘别有天’红楼内,陈寸心一如过往无数个夜晚那样,安静躺在宽大藤椅中读书,可今天,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他在等一个电话,来自安天城。
“哎。”
陈寸心放下书本起身来到窗边,轻声叹息,摸了摸稀疏的头顶,皱纹纵横沟壑的苍老面庞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自从十几天前陈九主仆三人离开陈家大宅后,老人执黑率先落子,大费周章的布局对弈,对手既是自己,也是陈九,天人不过附带而已。
他需要用陈九在一系列事情上所展现出的能力、心境,来帮助自己下判断。
陈九是不是个可造之材?能否担当大任?值不值得培养?该怎么培养?
梅缕的悍然出手打乱了老人原本的计划。
在他的设想里,天人可能不会放过陈九落单的机会,小概率情况下会找机会冒险出手,可偏偏没想到天人对陈九如此之重视,来得竟然是这位,序列号之高堪比安天城内阁中的那五人。其对空间之力的掌握也明显越发精深,竟然连袁林都没能捕捉到她的存在。
本想钓个小鱼开开胃,杀了血赚跑了不亏,现在上钩的是条巨鲨,不说鱼饵,眼看着连鱼竿鱼钩都要带走。
说是请陈九到天上坐坐客,事后保证完璧归赵。
可到那时回来的还是陈九?亦或天人附身的陈九?心向穹顶的陈九?
“叮铃……”
电话声响起。
老人瞥了眼桌面,慢悠悠地走过去,拿起接通说道:“我是陈寸心。”
电话那头,同样是个迟暮老人,声音低沉且无力。
“老陈,你倒是挺耐得住性子?”
陈寸心少见的露出几分放松笑意,轻声道:“耐不住又能如何。仁安城里面,谁都能乱,唯独我不能,死撑着一股劲罢了。毕竟……来得是那位,空间之力的诡异没人比老朽更清楚,哪怕程开合此时身在落阳镇,我也没救人、杀人的把握。”
“啧啧,还想着留下她?心得多大,不过救人的把握嘛,现在老夫给你。”
陈寸心顿了顿,轻声道:“多谢。”
“天大的事儿在你我面前,也是小事,所以不必多谢。死之前来一趟安天城见见老哥们即可,或者让你孙子替你。”
“一定。”
……
……
落阳镇一家面馆内。
程开合低头看了眼通讯器上刚刚传来的信息,拿纸替老伴儿擦了擦嘴,柔声道:“找到了,走吧。”
“嗯。”
……
……
在陈九表达出近乎明示的拒绝态度后,梅缕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反手一巴掌将他重新拍回地上瘫着,眼睛眯得像个小狐狸,笑着道:“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呀!先把你带回穹顶再说,到时候揉捏搓扁,还不是本小姐说了算?”
少年张嘴就要骂人,梅缕极有先见之明地一拳砸下,不偏不倚正中太阳穴,陈九当场昏死过去。
梅缕将秀气的双拳捏得咔巴作响,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咋个话这么多呢?姓袁的夯货还在天上等老娘,不能和他纠缠,也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撤,大不了舍一条命进去强行‘开门’,本小姐现在有大佬撑腰,就是豪横。”
说着,她俯身单手拎住陈九,另一手按住地面,咧嘴开怀大笑,眼神里透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
第一次毫无顾忌的使用本源力量,有点小激动喔。
“老匹夫们,本小姐先撤了,穹顶见咯,走你!”
强行‘开门’,此‘门’通天,跨越空间一万里。
四周开始震颤,视线变得模糊。
喀嚓……
忽然,一声清脆异响传来,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转瞬间,空间牢笼应声破碎。
有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凭空出现在陈九、梅缕面前。
老人肩宽背厚极其魁梧,短寸头上花白了大半,五官端正坚毅,线条分明硬朗,布满风霜的苍老面庞上有许多伤痕,显得十分骇人。
此时,老人脸上的笑容却异常温暖,目光柔和。
他看见一个孩子,哪怕此时被人像小鸡一样拎在手上,哪怕已经昏死过去气若游丝,哪怕浑身血痂恐怖异常。
但他还是很开心。
因为这是他的外孙啊。
梅缕盯着老人,老人盯着少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陷入到诡异的宁静中。
小姑娘僵硬在原地,笑容渐渐消失。
几分钟后。
她缓缓将陈九放到地上,略微昂头直视着老人的双眸,愁眉不展道:“你为什么能破开我的‘门’。”
程开合没有看她,依旧盯着外孙,答非所问道:“这很重要么?”
梅缕用力点头,恨恨道:“很重要!就跟你为什么能发现我们一样重要!”
程开合沉默了会,慢慢说道:“天人固步自封太久,现在人类中有很多身怀绝技的家伙,九儿那点东西,在真正的隐士面前,不够看。你的空间藏匿之法,更不够看。至于为什么能打破?我的拳头很重,这一点,你们天人应该比墨鳞族与兽族更了解才对。”
梅缕被程开合的嚣张气得不轻,叉着腰咬着牙怒声道:“想打架?”
程开合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撸起袖子说道:“来?”
梅缕瞬间怂了,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本姑娘不跟你这老匹夫计较,所以能不能别打?”
在仁安城的地盘跟程开合动手?脑子有病的人都不敢这么妄想。虽然自己不会死,可过程也挺疼不是,干嘛糟践能量,糟践肉身的,好不容易才选到的满意躯体,毁了多可惜。
出乎意料,程开合答应的极其干脆,点头说道:“人交出来,你走。老夫今天意在陈九,没功夫跟你瞎耽误时间。”
如果有机会,老人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击杀眼前这位序列号极高的天人,但陈九近在身旁,他不敢承担半分风险。
梅缕的小心思顿时活泛起来,退了两步,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可不可以让我带走他?天上一聚后,必定完璧归赵,作为回报,条件你开。”
程开合面色不善,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神有些危险,像是一头猛兽在伺机而动。
“拜拜了您嘞。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空间之门开启,梅缕撂下一句狠话,直接逃之夭夭。
程开合走向少年,俯下身子半蹲在地上,轻轻抱起他,坚毅硬朗的苍老面庞上浮现出罕有的温柔之色。
目光也很复杂,愧疚、怜惜、喜悦皆有。
不远处,一名老人坐着轮椅缓缓朝这边过来。
临近时,她略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程开合身边接过少年,低头望着怀里昏死过去的外孙,细细端量。
浑浊的泪珠滴答落下,呜咽却无声。
我的孩子啊,万里之遥,终于相见。
……
……
‘别有天’红楼内,陈寸心长长舒了口气,拨通电话到仁安城主府,吩咐陈起事情已经解决,将落阳镇的军事一级戒备状态取消,再把赵传久活着带回来。
挂断电话之后,旋即联系到了陈沉。
“你师傅此刻正在穹顶围堵那名天人,大概率会无功而返,不必理会他。程开合抵达了你们先前交战的地方,成功救出九儿,为了以防万一,你与陈某火速前往,如果那老头儿想要带人走,不惜一切代价阻止。”
电话那头,陈沉与陈某对视一眼,点头回道:“明白。家主,此间事毕后,游历是否继续?还是直接带陈九返回仁安镇。”
“随他便。”
“明白。”
……
……
落阳镇内,程开合给少年注射了一剂药水,说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法得知,但大概率是九儿冲动之下的出手,自废四肢经脉强行提住一口气与那天人对战,逢强敌亮刃,勇气可嘉。”
老人没搭理他的这些废话,一丝不苟地替少年擦拭着身上鲜血,说道:“那位天人既无敌意也无杀心,九儿肚子上得这道贯穿伤,也是她耗费本源能量修复,因此整体伤得不算重,约莫还有十几分钟便能苏醒。此行目的已达到,走吧,老程。”
她把陈九放回地上重新躺着,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尚未长开的面庞,神情有些不舍。
程开合眼角低垂,说道:“可以把九儿带回西北,仁安城,拦不住我。”
老人背过身去不再看二人。
怕看了,就再舍不得。
她面色平静,说道:“你是程开合。”
略微停顿后。
“程开合,不会在仁安城开杀戒,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当初老五不是讲了么,九儿托他帮忙带话,让你安静在西北等着,十年后他来西北找程家算账。如此,等着便是。”
“可……”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为什么要提前走这一遭?看看罢了。小家伙长得很俊俏,不看瞳色,像极了小时候的清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子也很决然,不似他父亲那般优柔寡断。这,就够了。”
程开合抿起嘴唇不再多言,深深望着安静躺在地上的少年,似乎想要一眼把他镶嵌在脑海里,紧接上前搀扶住老伴,毅然转身离去。
老人之所以不愿等到陈九醒来,不愿让程开合带着二人强行突围返回西北,原因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简单。
更多的,是无法面对。
醒了之后三人相视,又该如何?
她能说什么?做什么?
说当年你母亲程清,心灰意冷之下打回西北的那通电话,我并不知情?
是你外公程开合乾纲独断,瞒着所有人逼你母亲打掉当时仍尚在腹中的你?
这是事实。
可我又如何能与人言?
你的外公,程开合,又将如何自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能与人言,不足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