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寺,原名灵感寺,建于隋开皇二年,为佛教密宗祖庭,坐落在长安城东,风景幽雅的乐游原上。
原,也叫塬,是一种四周陡峭,顶上平坦,独属于西北黄土高原和关中平原的一种地貌特征,长安周边,便有五陵塬、少陵塬、白鹿塬、龙首塬等等。
数百万年前,来自中亚的大风不断将沙土搬运到如今的黄土高原一带沉积下来,形成了厚度几十米至数百米的黄土层。
黄土土质稀松,地表被流水侵蚀而支离破碎,形成了塬、梁、峁、川等特殊地貌。
乐游原只是一块很小很小的塬,长不过三千五百米,宽二三百米。
李琩他们一行人在距离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仍有很远一段距离时,杜鸿渐突然皱眉指向远方:
“那边好像起烟了,是否是青龙寺的位置?”
青龙寺,是一座佛寺,香火极盛,平日里便是烟火缭绕,住在周边的居民,几乎衣服上都一股子熏香味。
又因为那里地处乐游原,地势高峻,所以李琩他们是于低处呈眺望之势。
武庆点了点头:“这次的烟雾,好像比平常大一些,不会是着火了吧?”
“我先去看看,”李晟朝李琩拱了拱手,扬鞭朝青龙寺方向飞奔而去。
而眼下的青龙寺,确实着火了。
延兴客栈,与青龙寺紧挨着,都位于长安城东延兴门附近,这是一座官办客栈。
因为大唐的财政,自打开国以来,就非常的烂,所以朝廷会给各个衙门发放土地和钱,也就是公廨田和公廨钱,以此来维持衙门日常开支。
他们拿来干什么呢?放高利贷,李世民当年规定,从全国找七千户最有钱的富商,强迫他们每年必须从政府衙门贷款,年利息为百分之百。
实际上就是逼这些商人养活各级官员。
而眼下开元时期,管理衙门公廨钱的,就叫做捉钱令史,万年县设置有十九个人,每人每月的任务,是放贷五十贯。
这家延兴客栈,就是前东家还不上万年县衙的欠款,顶给县衙的。
位置绝佳,与青龙寺一墙之隔,里面的住客也多为前往青龙寺祈福的香客。
眼下着火的位置,就是青龙寺北侧,与客栈紧邻的那一片区域。
李晟还没有赶到的时候,大火便已呈蔓延之势,冲天的烟雾,远在大明宫,都可以看到清清楚楚,因为大明宫的地势更高。
在长安,城北是贵族居民区,越往南,屋宇越是密集,而且几乎没有大院子,用鳞次栉比这个词语形容,最贴切不过。
所以北城一般还不怎么怕火,但是南边,一旦起火就是绵延之势。
金吾卫已经调动水车,拿着各式各样的灭火工具,朝着乐游原奔了过去,在他们看来,烧了什么,也不能烧了青龙寺。
所以灭火的重心,不在延兴客栈。
眼下的客栈里,已然是乱做一团,惨叫声不绝于耳,冲天的大火阻挡了人们逃离的路线,唯一能躲避的地方,在客栈后院一个犄角旮旯的位置。
那里有一座蓄水池。
长安的工匠们,技艺非凡,这个蓄水池的位置,刚好位于几座二层阁楼的屋檐下方,也是整個客栈地势最低处,一旦下雨,雨水全部会汇集于这个地方。
乐游原上,自然没有水井,所以蓄水池是非常有必要的,不大,六丈方圆,但此刻就是这六丈之地,已经是挤满了人。
因为蓄水池在不下雨的时候,上面有层木质盖板,为了防止动物虫子或是落叶杂物跌入池水,污染水质,毕竟这里的水,是供饮用的。
郭淑和自己的母亲王氏,眼下就躲在里面,与近百人一起,泡在齐腰深的冷水当中,身边的家仆们正在与一众新来躲避的住客撕打着。
水池已经没了空余地方,但外面仍是不断有人强行想要挤进来。
在这种关头,生命至上,人们只在乎自己的命。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砸在王氏头顶,直接将对方压入池水当中。
“阿娘!”郭淑见状,伸出双手,拼命的去撕扯着对方,可惜这里面人太多了,她力气又小,根本扯不动。
郭淑一发狠,取下头发上的银簪子,朝着那人的脖子狠狠地,疯狂的刺了进去。
一下两下,不知刺了多少次,那人终于一动不动,被其他人从王氏的头顶搬开。
“阿娘!”
被砸呛水的王氏如今已经昏迷,被郭淑紧紧的抱在身前,凡是靠近她的,她都会毫不犹豫的一簪子刺出,不是扎眼就是刺脖子,手段异常狠辣。
一尺子清水,很快被染成了鲜红,而家仆众多,自身又狠的郭淑,已经没人敢过来招惹了。
真正的大火,是救不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隔离其它区域,避免火势扩大,然后任由起火中心燃烧殆尽。
青龙寺的防火措施,本就完备,庙里和尚多,储水的地方也多,加上金吾卫也来的快,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这就要说到大唐官僚中的一种特殊形式,责任制。
青龙寺是佛教古刹,是圣地,这地方烧了,重建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万年县令扛不住,延兴客栈若是烧了,便无所谓。
所以眼下的万年令冯用之,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延兴客栈正逐渐烧为瓦砾。
不过他脸上还是比较欣慰的,青龙寺的损伤不大,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
当李琩登上乐游原后,见到了朝他奔过来的李晟。
“我打听了,从客栈逃出来的客人里,没有郭家王大娘她们,多半.......”李晟低头叹息道。
李琩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逐渐偃息的火苗,沉声道:
“火从何来?”
李晟摇了摇头:“众说纷纭,大多数认为是青龙寺的香火黄纸,飘进了客栈,毕竟青龙寺地势要比客栈高出两三丈。”
庙里不但燃香,也是烧黄纸的,这个黄纸叫做请愿纸,不是纸钱,更不是道教的那种符纸。
“不太像是巧合,”杜鸿渐凑过来小声道:
“今日无风,黄纸怎么能飘那么远?再说了,没听说哪次走水,是黄纸烧起来的,这里是长安,又不是山高林密的郊野。”
给你一沓纸,让你去点燃一座房子,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况眼下虽然是傍晚,但人们仍处在活动当中,稍有火苗,很快就会被扑灭。
失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琩叹息一声,闭上双目,难道是有人冲着郭四娘来的?又或者说,是冲着他来的。
太子?还是张二娘?
这两人可都是挺记仇的。
“冯明府,”
李琩来到冯用之所在,沉声道:“千秋节刚过,万年县便走水了,你得彻查清楚啊。”
冯永之一愣,瞬间体会到了李琩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捉摸不透,对方是无意说的,还是有意提醒呢?
他肯定是见过李琩的,但没有跟李琩打过交道。所以也不清楚,眼下的这位隋王,是否是城府深沉之辈。
“如此火势,必是人为,下臣定然奏报大理寺刑部,立即着手彻查,”冯永之一本正经道。
皇帝的生日刚过,寺庙着火了,这在长安,什么说法都能给你冒出来,比如尊崇佛教的人就会说,佛祖不满当今圣人尊尚道教,怒了。
又或者圣人之德,以至大火。
反正就是那种神神叨叨的迷信说法,但是这些说法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自然失火。
所以冯永之百分之百,会定性为人为放火,就算将来抓不到纵火的,也得找几个人顶罪,不能让圣名有损。
而青龙寺,归鸿胪寺直管,这已经上升到国家层面了,所以万年县最多就是一个协办,真正下来彻查的,得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一级的。
直等到深夜,一名官吏过来禀报:
“明府,火势减弱,金吾卫已经在往客栈扑水,内中应有近百生人,得益于后院的蓄水池,目前存活的应该不少。”
李琩一愣,立即道:“立刻开辟出一条通道救人,并且盘查这些人的来历,由金吾卫看管,一个都不能放走。”
这句话,当着冯用之说出来,有点越俎代庖的意味,但冯永之肯定不会有意见,人家是谁?就算出嗣,身份也比我金贵多了。
经过一整夜的燃烧,金吾卫终于有机会进入残垣瓦砾一般的客栈废墟,清理出一条道路,将里面还存活着的八十六人,尽数带了出来。
浑身是血的郭淑也在其中,不过那都是别人的血,不是她的。
而守在外面,焦急等待着的李琩,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虽然模样变化不小,但大致脸盘不变。
“将人带过来,”李琩吩咐杜鸿渐一声,后者上去与金吾卫交涉,暂时将郭家的一干人带到了李琩面前。
金吾卫一名将领也走过来,行礼道:
“殿下海涵,事关重大,存活下来的这些人,都有嫌疑,我们需要暂时看管,殿下可随意问询,但人,我们不能交给您。”
大唐的卫府是很好认的,各有其徽记特点,左右金吾卫,是黑质鍪(mou),也就是黑色头盔,各有建旗,左金吾白泽旗,右金吾朱雀旗。
眼下的是左金吾卫。
李琩眼角余光瞥了对方一眼,挑眉道:
“想要人,让裴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