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马车里说话的这一对老夫妇,正是江信从未见过面的,血缘关系上的外公和外婆。
陆老将军镇守西境多年,如今已经年近七十,这次回京,便是提前上奏了圣上,准备告老还乡了。
江信的生母陆绮婷是夫妇俩最小的女儿,也曾经是陆家最得宠的一个孩子。
陆绮婷虽是女儿身,却从小就爱舞刀弄枪,且颇具武学天赋,幼时与她大哥比武切磋,往往都能和陆昊空打个不分胜负。
陆老将军也曾经对这个小女儿寄予厚望,只是后来,陆绮婷看上了江正初,留在了京城。
陆老将军对江正初不喜,两家便逐渐疏远了。
再后来,陆绮婷难产去世,江正初无缝迎娶新夫人进门,陆家自然也是怀疑过的。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陆老将军还是暗中找人去查过的,只是调查的结果,陆绮婷确实是难产而亡,便没有再多追究。
那时正逢西境军情紧急,家里的事也一堆。
陆老夫人原本还跟陆老将军提过,要不要把那孩子接到身边来养。
毕竟江正初已经娶了新夫人,那孩子占着一个嫡长子的位置,总归是讨不了好的。
他们家儿子多,也不缺江信那一口饭吃。
只是陆老将军在她刚提出来的时候便拒绝了,江信刚出生时他去看过一眼,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学武的料子,日后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再者江信的生父还在,江正初若是不同意,他们就算想要把江信带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后来,在西境的时候,他听到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孩子是个天生的哑巴,不能说话,身体也弱,便不再关注江信的事情,也让自己的夫人儿子不要多管闲事。
如今就要回到京城,直到听自己的夫人说起,陆老将军才想起了这个外孙。
听到江信并不是哑巴,只是被人陷害的时候,陆老将军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责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孩子接到身边来照顾,反而是有些怨怪地看向自自家夫人:
“不是和你说了,以后不用特意去关注江家的消息吗?你怎么还去打听他?”
“我没有刻意去打听……”老夫人有些委屈,她的丈夫向来说一不二,她怎么敢违逆,只是悻悻地道:
“江家的事情闹得很大,那傅雪榕的女儿还是四皇子的妃子,如今从京城来的商贩都在谈论这件事,我这才无意中听到的。”
陆老将军皱了皱眉,没好气地道:“等到了京城,让家里的人去探探如今的局势再说吧。总之,你不要去主动联系那小子。
江家闹出了这样的风波,他又是在江家长大,谁知道长成了什么样的性子?”
话音刚落,陆老将军顿了顿,又忍不住语带嘲讽地道:
“你生的蠢女儿,当初让她嫁给我给她挑的夫婿,她硬是不嫁,最后挑了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还把自己的命给弄丢了。”
“……”陆老夫人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最后还是习惯性地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进去,只是低下了头,有些无力地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婷婷也去世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这不是你要说的吗?”陆老将军冷哼了一声,随后也懒得再开口,合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去京城路途遥远,这一路少说也得有半个月,他们年纪不小了,还是多养养精神的好,没必要浪费时间在无关之人的话题上吵架。
陆老夫人见他这样,便也知道是不想再说了,只得叹了口气,结束了话题。
*
京城。
月报的事情敲定下来之后,康元帝第三天便派了自己的心腹过来和谢泽江信一块儿商讨第一期的内容。
除了这三个人之外,康元帝这两日还特地吩咐内阁诸位每人写一篇纪实类的文章,让他们讲讲以前的一些真实经历。
不拘是年少时的趣事,或者是读书时遇到的困难,又或者是入朝为官后办过的一些事情,都可以说一说。
唯一的要求,便是要用白话一点的文字,不要太过晦涩难懂。
毕竟他们这月报面向的是所有人,而非单单只是读书人,这样就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辞藻堆砌了,反而越是简单易懂的文字,说不定越能得到百姓的喜欢。
内阁的几位臣子压根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接到了这样的命令,一时间都有些面面相觑。
“你说,陛下让我们写这个文章,是何用意?”今年方才进入内阁的榜眼有些忧心地问一旁的前辈。
又是少年经历,又是当官后做过的事,莫非是要调查他们的背景,莫非是和几位皇子有关?皇上是想知道他们私下里是否和几位皇子有接触?
陛下说文章的内容务必要真实,意思是让他们老实交代不要说谎?难道是陛下已经查到了什么?
然而,在内阁呆了好几年的老前辈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想法,只得干巴巴地宽慰道:“既然陛下如此说了,我等照办便是,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众人:“……”说的倒是轻巧。
他们这些能进内阁的,都是每一届科举考试的前三甲,几位皇子自然不会放过拉拢他们的机会。
就算他们没有答应投靠哪位皇子,可私底下也总有过接触,谁知道陛下会不会一个不痛快,直接扣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给他们?
可想再多也没用,陛下都发话了,他们也不可能不写,只得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写什么,怎么写……
*
就在内阁中的一众大臣都在为了一篇普普通通的白话文焦虑到头秃的时候,谢泽已经写了整整两千字的文章交给了康元帝派来的心腹臣子苍宾白。
苍宾白如今是《京城月报》的负责人,对着第一期的内容可以说是分外看重,见谢泽亲自写了一篇交给自己,立时认真地看了起来。
然而只看了三行,苍宾白原本激动的神色顿时就木了,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道:“殿下,这手稿……可是拿错了?”
“没拿错,就是这个,这两天刚写的,你是第二个读到他的人。”谢泽看了一眼,摆了摆手淡淡地道。
第一个自然是江信,他实在是没办法打消他殿下要用他俩的故事作为第一期月报第一页内容的念头,只好绷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而谢泽却没有放过他,拉过他的手淡淡地道:“阿信也看过了,内容基本属实,就放到第一期的版面上吧。”
苍宾白:“……”您是认真的吗?
“有什么问题吗?”谢泽理直气壮地道。
苍宾白木着脸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快速地看完了文章,再三确认自己的理解没有错,这才艰难地抬起头道:“下官,没有问题。”
反正等把所有录用的稿子归拢之后,还要拿给陛下去审阅,等陛下确定没问题之后再刊印的。
就算有问题,也是陛下有问题,他可不想去反驳正在兴头上的殿下。
话说回来,他原先还想着殿下当真是忠君爱国,竟然会向陛下提出这样的好主意,如今看来……
这家伙其实就是想秀恩爱吧?!
苍宾白默默地把谢泽的手稿放进随身带过来的书包里,他怕再多看一会儿眼睛都要被闪瞎了,顿了顿才看向江信道:“不知江公子可也准备了一些内容?”
话是这么说,不过苍宾白却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不再是什么王爷和伴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他就谢天谢地了,他们这是个正经的严肃刊物!
好在,江信还是比他殿下靠谱一些的,给的手稿是雕刻木头的一些心得,写的很认真和详细。
苍宾白虽然对木雕没有了解,可也能看出江信是花了心思的。
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木雕感兴趣,不过苍宾白对这一篇手稿却很满意。
陛下说了,第一期月报发行的时候,还要留下一块小版面用来招收广大百姓的投文,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这样也可以多倾听百姓的声音,了解百姓的需求。
江信这篇文章,是以一个木雕师的口吻,对鼓励百姓投文非常有帮助。
所以即使对此感兴趣的人可能不多,苍宾白还是决定将他放到第一期的版面中。
收下了两篇稿子,苍宾白又就月报的细节和两位仔细商量了一番,一直到日头快要落山,这才离开了王府。
第二日,苍宾白又来了,拿着内阁几位大臣的文章,和两人一块儿选出了几篇比较有趣的文章。
等所有的文章都初步敲定后,苍宾白便匆匆地去了宫里,交给陛下审阅。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康元帝拿到手里看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谢泽的大作。
“月黑风高之夜,吾路过江府,听闻其内传出严厉的斥责与羞辱,断定定有不平之事,便不顾江家下人的阻拦,闯入其中,果真见刑部侍郎江信正对其子江信动用私刑。
吾一见江信,便心生欢喜,他眼神明澈,心思坦荡,只一眼便……”
“胡闹!”康元帝比苍宾白的心态更差一些,只看了两行便看不下去了,直接把这手稿扔,怒道:
“这都写的是什么?!还月黑风高之夜,他知道自己是在宵禁时间乱晃吗?!他知道自己是私闯朝廷命官府邸吗?!
朕要的是能够挑动百姓的兴趣,又足够真实,让百姓信服的文章,而不是专门让他写风花雪月的!”
“陛下明鉴,微臣也是这么说的。”苍宾白连忙跪下来,恭敬地道:“只是贤王殿下说,他和江公子的事,完美符合陛下您的要求。
而微臣……微臣在仔细调查过民意后,发现殿下和江公子如今的确是正当红的人物,而且不少人都对殿下是如何在朝上当众表白江公子的事情很是感兴趣。
臣想着若是以此为切入口,《京城月报》的确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推行出去,这才将殿下的文章放入了其中。”
说着,苍宾白又立刻严肃地表态:“当然,若是陛下觉得此文章有何不妥之处,臣等自当遵从陛下的吩咐。”
“……”康元帝气得很想把这什么手稿给直接丢出去,可又不得不承认苍宾白的考虑的确很有道理,憋了好一会儿才甩了甩袖子,冷声道:
“即便如此,只需要把事情写出来即可,谁让他抒发那么多不必要的感情?!
你,你去找几个人,把这些文章重新润色,把那些不必要的情感统统剔掉,别让朕看到这些糟心的东西!”
“是。”苍宾白应了一声,又有些迟疑地道:“可殿下心悦江公子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若是剔掉情感是否又会不够真实?”
要知道,他们这《京城月报》,主打的就是一个真实,唯有真实,才会让百姓信任。
“……”康元帝又噎了噎,最后忍无可忍地吼道:“那就取舍有度,稍加润色,保留核心!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朕教你吗?!
要是再办不好,朕就交给别人去办!”
“是,是,臣这就去。”苍宾白匆匆地应了一声,麻溜儿地下去了。
康元帝气得又深吸了两口气,冷着张脸重新坐回到龙椅上。
“陛下消消气。”王公公连忙给康元帝递了杯热茶过来,讨好地道:“贤王殿下性子直,可心是好的,也是想着让陛下的月报能够推行成功呢。”
“不提他了,提起他朕就一肚子气。”康元帝冷哼了一声,拿起一边的奏折翻看。
今日的折子还有一堆没看完 ,有那个闲功夫去看那小子的风花雪月,还不如多看几篇折子!
想到这里,康元帝的心绪平复了一些,刚看了两本,就忽然顿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淡淡地道:“陆卿告老回京的折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算算日子,应该也快到了吧?”
“回陛下,从西境到京城,若是坐马车的话,差不多要半月有余,如今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康元帝对这位守了边关大半辈子的将军还是很敬重的,点了点头便道:“朕记得,江信还是他的外孙?”
“回陛下,是。”
“既如此,便让谢泽带着阿信去迎接吧,以示朕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