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儿，你为何就不能争气点呢？”
    年幼时的秦乾宏最常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每次那两位皇兄被父皇夸赞，母妃就会把秦乾宏关在屋内，用细软的藤条打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类似的话。
    等到她打累了，她又会心疼的拥着秦乾宏，温柔的对他说，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她是不会害秦乾宏的。
    所以在第一次见到顾岁暖时，秦乾宏就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
    不懂什么是爱，没有怜悯之心，想要的就要不择手段得到，看不顺眼的人就要除掉，他们唯一能掌握的快乐，就是狠狠把他人踩在脚下，看着他们痛苦求饶。
    可是有一日，顾岁暖却变了，变得和秦乾宏不一样，和这天下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会怜悯那些被打断手脚的下人，给他们提供帮助，会对不小心弄脏她衣裙的百姓说没关系，将佩戴在身上的首饰塞给那些走投无路的街边乞丐。
    那时的顾岁暖，让秦乾宏感觉陌生又让人厌恶，明明他们都在泥沼里，为什么她却想要变好？
    明明那些下人百姓在背地里不知唾骂了顾岁暖多少句，她又在那惺惺作态什么？
    她为什么就这么原谅那些人了，为什么不用鞭子抽他们？
    与改变的顾岁暖重新产生交集，是在秦乾宏遇刺那日。
    有小贼偷走了秦乾宏身上的银钱，秦乾宏追过去，却中了刺客埋伏，秦乾宏将那些人都斩于刀下，从那小贼尸体里找到了他的钱袋。
    那时的秦乾宏浑身是血，脸色阴沉，从小贼怀中拿回钱袋时，那些躲在暗处看着的百姓，不由对秦乾宏露出鄙夷神色。
    好像在鄙夷秦乾宏一个皇子，竟然杀人还抢人银两。
    袖手旁观，不分青红皂白，那些贱民，一直都是一个样。
    秦乾宏发怒的大骂出声，那些人看到秦乾宏提刀靠近，吓得四散奔逃。
    秦乾宏就是在那时撞见的顾岁暖，她大概只是碰巧路过，看到秦乾宏扶着墙，浑身是血，开口第一句是——你还好吗？
    她眼中的情绪，不是厌恶，不是恐惧，是关心和担忧。
    在秦乾宏昏过去前，看到了顾岁暖朝他伸出了手。
    就好像要将他也拉出这泥沼。
    那天是顾岁暖救了他，将他带回丞相府邸，喊来御医给秦乾宏疗伤。
    她的嚣张跋扈用在了奇怪的地方，丞相顾许觉得这不好，顾岁暖把他赶了出去。
    下人接到示意，不敢伺候秦乾宏，顾岁暖就自己来。
    顾许拿她没辙，只能把秦乾宏好吃好喝供着。
    直到秦乾宏恢复，回到宫中已有几日，他那母妃才想起来有秦乾宏这么一个儿子一般，跑来关心了秦乾宏几句，夸他做的好，让他必须和顾岁暖打好关系。
    顾岁暖确实是有嚣张跋扈的资本。
    秦乾宏的父皇宠溺她，远在边疆的聂老将军把她当宝贝，丞相是她爹，就算她把朝厌留在她这里，教朝厌识字练武，那些人都由着她胡来。
    甚至，秦乾宏能被他那外公聂千帆注意到，也是因为秦乾宏跟顾岁暖走近了些。
    顾岁暖她该是明艳张扬的。
    可是她总是舍不得花钱买那些花花绿绿的衣物，戴在身上的首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送给某个下人，她总是没钱花，因为她总有救济不完的人。
    顾岁暖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了。
    和她相处久了，秦乾宏总会有这样的想法。
    而，秦乾宏终究和她不是一路的人。
    国寺祈福，秦乾宏的父皇选择了秦乾泽，抛下了他们，秦乾宏没有被选择。
    顾岁暖给父皇下了蛊，助朝厌成为太子夺权，秦乾宏亦没有被选择。
    甚至最后，就连秦乾宏的母妃也没有选择他，反倒是和秦乾泽合作，把秦乾宏推出去送死。
    后来，他误杀无辜百姓，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再无回头路，所以，他果断选择坠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秦乾宏没有死，他掉到了崖底的湖里，恰巧被游山玩水的秦乾康所救。
    那时，秦乾宏才知道，原来他这个大皇兄一直在装疯卖傻，而秦乾康原本是聂千帆选定的夺权者。
    看呐，就连外公也没有选择秦乾宏。
    他终于放弃了，不再去争夺那不属于他的位置，跟着秦乾康一起隐于世间，时不时听一听关于顾岁暖的事情。
    顾岁暖躺在棺材里被送回京那天，秦乾宏和秦乾康都去看了。
    他们还见到了十一，就在一家酒楼旁，她变成了阿九的模样，代替阿九履行了承诺。
    他们一起看到了那个黑色的棺材。
    秦乾宏不喜欢那棺材，黑漆漆的，又丑又沉闷，顾岁暖不该躺在那里的。
    他们也看到了精神已经失常的朝厌。
    或者说，那才是朝厌本来的模样。他们几个都不太喜欢朝厌，他只有在顾岁暖面前才像一个正常人，可是如今顾岁暖不在了。
    秦乾宏想，他得进宫和朝厌好好聊聊才行。
    果然，朝厌已经彻底疯掉了。他想要娶顾岁暖，三书六聘，十里红妆，哪怕她已经不在。
    然后……然后，谁敢嚼舌根，朝厌就杀了他，管他是大臣还是百姓，他们都该死。
    朝厌要杀了他们，杀了所有欺骗他的人。
    “朝厌，不要步我后尘。她用牺牲换来的天下太平，不该引来新的生灵涂炭。这样并不能为她洗刷冤屈。”
    秦乾宏已经死过一次，想通了许多事，知道杀戮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朝厌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但是他在乎顾岁暖，用半个月的时间把那些好人丢出去，用整个皇宫的人给顾岁暖陪葬。
    这是朝厌最后的退让。
    那一夜，皇宫城门紧闭，宫中火光冲天，惨叫声不断，仿佛人间炼狱。
    等到大火燃尽，朝厌都没有再出现。
    等在门口的秦乾宏和秦乾康明白，他也随顾岁暖而去了。
    “你别看着我啊，你知道的，游山玩水，文人风雅我擅长，但是接手这个烂摊子，我真的做不到啊！”
    秦乾康赶忙摆手，露出了那副憨样。
    谁也没想到，最后是秦乾宏这个没被任何人选择，谁也不看好的人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他服下改变瞳色的药物，戴上了那个白色面具，成为了“朝厌”。
    后来百姓谈论起那日时，都不由瑟瑟发抖。
    整个皇宫的被屠杀殆尽后，久闭的宫门缓缓开启，那位承国的新帝一身黄袍从里面走出来，宛若地狱来的罗刹。
    从那之后，秦乾宏彻底“死去”，他永远的只能以朝厌的身份活着。
    但是秦乾宏并不后悔。
    顾岁暖是这世界最美好的人了，用她生命换来的太平，他必须守住。
    那段时间，秦乾宏的日子并不好过，那场残忍的屠杀难免会引起民愤。
    让军队完全服从秦乾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花了很久，手握虎符，重纳良臣，恩威并施。
    不知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他终于坐稳了帝位。
    然后，削减税收，整顿地方官员，吞并齐国。
    谁也没想到秦乾宏在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三十年。
    在这三十年里，他为顾岁暖洗涮了冤屈，力排众议，封她为长公主，为她重新操办了后事。
    他重修承国律法，让女子也有等同男子的地位和待遇。
    他大大方方把先帝的罪行公布，将聂千帆的壮烈牺牲载入史册。原本的齐国故土如今也是承国的一部分，他那外公也算是回到故土了吧？
    只可惜面具一旦戴上，就再无脱下的可能。
    世人皆叹，如今的帝王仁慈，贤明，是史上最为出色的帝王，为承国带来了太平盛世。
    他们歌颂“朝厌”的所作所为，却不知道面具之下的人，是那位曾经草菅人命的四王爷。
    不被任何人看好的人，却在最后成为了最受爱戴的帝王。
    后来，因为长期服用药物改变瞳色，秦乾宏渐渐看不清，他这一生没有纳妃，也没有子嗣。
    他也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继位人选。
    他也没机会找了。
    秦乾宏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中。
    当年被他屠杀的村落，那些幸存的孩子已经长大，并且发现了秦乾宏的身份。
    那天夜里，秦乾宏独自走在回寝宫的路上，衣袖被人扯住。
    那时的他已经看不清了，却听到身边人喊了他一声“大哥哥”，那声音就好像那时冲上来要杀了秦乾宏的少女。
    下一秒，那把迟到三十年的匕首，终于还是捅进了秦乾宏的心脏。
    只是不知道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是在惋惜自己没能保住顾岁暖用牺牲换来的江山，还是在庆幸自己终于获得解脱了呢？
    。
    承国覆灭了。
    秦乾康写下这最后一笔，将手中的书包裹好，放在盒子里又藏在棺椁中，用土掩埋严实。
    很快，那些士兵会找到秦乾康的所在，就连他也难逃一死。
    他活得已经够久了，后半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最后他能为承国做的事，就是将那些真正的历史写在书中，让后人知晓真相。
    历史不应该被更改，真相不应该被掩藏。
    愿后人能明白，什么红颜祸水本就是错误的，谁也不该是粉饰历史的牺牲品。
    世人更应该做的是，记住耻辱的历史，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历史的车轮总要向前，而他们，被留在了属于承国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