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苏鹤的头盔和钩月的尸体被运到了洛城。
那日依旧下着大雪,黑色的木棺停在院子里,很快上面就有了一层积雪。陆望看着一片雪白中唯一的一点的黑,浑身一颤,心脏猛地缩紧,竟往后退了两步。
他扶着门框稳住心神,后知后觉地想起里面躺的是钩月。
陆望穿着单衣走出去,命令道:“打开。”
叶双秋和慕可将棺盖打开,里面还有一层冰棺。
“打开。”
冰棺的盖子打开,钩月身上结了一层冰,眼睛半阖着,依稀可见身上的血迹。身体还算完整,没有陆望想象中的惨不忍睹。
他想起苏鹤第一眼看见钩月的样子,那时的苏鹤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冷淡疏离,却因为一匹马参加了马球赛。
当时陆望以为真的是阿九喜欢,后来才知道,钩月来自哈尔山,与苏鹤小时候骑的那匹马长得很像。
陆望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钩月,仿佛想通过它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苏鹤的头盔也在冰棺里,银白色的,很漂亮,是陆望专门找人打制的。陆望摸着上面的纹路,冰凉刺骨。
苏慎拿着氅衣给陆望披上,说道:“小舅舅,穿上吧,寒尽要是看到你穿这么少站在雪里,不知道有多心疼。”
陆望穿上了氅衣,抱着头盔进了屋。
中原并没有像许昭说的那样风平浪静。四周郡县不断有人反姜自立,陆望没让自己闲下来,率军直接将周围的郡县收入麾下,并且打算过了年就出兵攻打上阳郡,直逼陕城。
如果元项能攻下司州,陆望能占据陕城,肇京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陆望等不及朝廷的诏书,召集许昭苏慎等人开始研究作战计划。
所有人都看出陆望很着急,像是巴不得明天就能收复整个北方。不过大家又觉得正常,毕竟陆家盼着这一天盼了太久。
只有许昭觉得陆望不对劲,可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如陆望所说,他没有萎靡不振,也没有寻死觅活,而是将军中每一件事情都处理得十分到位。除了不怎么笑以外,除了话变少了以外,除了两鬓徒生的白发以外,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许昭只当是陆望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陆望到底在想什么。
他积极地配合陆望分析北方局势,研究作战计划,调配军队粮草,尽管他知道明年不一定能按计划行事。
年关将至,许昭带着慕可和叶双秋去采购年货,城里很热闹,树上挂着大红灯笼,一片喜气洋洋。街上人来人往,一群小孩儿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不知什么事情这么开心,笑得合不拢嘴。街道两旁摆满了货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卖的东西却与康州不太一样。
慕可兴奋地看着路边没见过的小食与玩具,许昭让他随便选,可选来选去他却一个也不想要。
看到卖糖葫芦的走过,他的心瞬间跌到谷底,再也笑不出来。
叶双秋看着慕可沮丧的脸,转身去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慕可摇摇头:“我不要。”
叶双秋道:“不要那我吃了。”
“诶诶诶……给我吧。”慕可跳起来一把抢过叶双秋手里的糖葫芦,塞进嘴里。
一开始是甜的,越吃越酸,慕可龇牙咧嘴道:“一点都不好吃,也不知道阿九怎么那么喜欢。”
许昭道:“其实后来阿九没那么喜欢了,只是大家都以为他还喜欢,都愿意给他买,给他他也不拒绝。”
慕可不赞同:“他自己也会去买。”
许昭笑道:“长久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掉的。”
慕可气愤道:“早知道他不喜欢就不给他买了,花了我那么多钱,那可是我娶媳妇儿的钱。”
慕可狠狠将嘴里的糖葫芦咬碎,突然拉住叶双秋道:“诶,双秋,那姑娘一直盯着你看呢。”
叶双秋看过去,那姑娘急忙别开脸去。
许昭眨了一下眼:“双秋长得这么俊,有姑娘看上也正常。双秋要不考虑一下,成个亲?”
“不考虑。”叶双秋加快了脚步。
慕可看着叶双秋的背影,奇怪道:“双秋为什么不想成亲?”
许昭道:“谁知道呢?”
三人逛了小半日,也没买什么东西。
下午,许昭张罗着写春联,虽然这里不是家,但过年还是得有个过年的样子。
雪停了,难得出了太阳,陈子成和孙放搬了几张桌子到院子里。
慕可心不在焉的研墨,时不时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叶双秋也看过去,看了半晌,只是默默叹气。
苏慎和许昭负责写字,许昭写了两副觉得累,不干了,让叶双秋去写,他指挥着孙放和陈子成贴春联。
“歪了歪了,往左一点。”许昭一脸无奈的看着孙放。
孙放双手提着那张大红纸,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最后干脆不听许昭的指挥了,随意一贴,下了梯子。
嘴里碎碎念:“你们汉人真是麻烦,贴这玩意儿有啥用啊,还有这些字,看也看不懂,黑不溜秋的,像几条蚯蚓一样缠在一起,难看死了。蚯蚓好歹还能吃,这玩意儿能干啥?”
正在写字的两人和正在抹浆糊的许昭听了这话,皆愣住了。
苏慎抿了抿唇道:“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我写的字。真有这么丑?”
孙放给了他一个十分肯定的眼神:“就是很丑。”
叶双秋问道:“姜国都不贴这个?”
孙放手一挥:“谁知道呢?反正军营里没这个。老邓也没让我贴过这个。”
许昭一脸好奇:”蚯蚓还能吃?”
孙放看着他大惊小怪的样子,不屑道:“能啊!为啥不能?”
慕可道:“好吃吗?”
孙放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没啥味道。没牛肉好吃。”
陈子成站在他跟前,嘲笑道:“叫你多读书你不听,连字都不认识。”
孙放叫道:“认识字了不起啊?你认识几个字还不是打不赢我。”
陈子成脸色一变,一脸不服气道:“敢不敢跟我比摔跤?”
孙放站起身拍拍屁股,“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说着就出了门去。
这两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牟亮摇头道:“大成还是这个样子。”
许昭道:“比起大成,孙放才让人头疼,饭吃不习惯,衣裳穿不习惯,话说委婉了也听不懂。还有那乱糟糟的头发,让他束起来他也不同意。他和别人站在一起,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一样。”
苏慎疑惑道:“听闻付炆为了教化不懂礼节的蛮族,让谢如斯以汉文化执政。小越支人迁入关中十余年,按理说应该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
许昭叹气:“不是这么简单的,你想想,整个北方生活着雀衣人,居盱人,小越支人,赤沙浑谷部人,勒厄部人,但凡有一个人不接受改变,其他人也会从而仿之。还是得从心底里认同,才能接受改变。”
慕可道:“我小时候见过很多雀衣人,他们都长得很高很白很好看。他们就很喜欢我们的食物,主子小时候可喜欢吃雀衣人做的奶酪了。所以总有一天,孙将军能习惯我们的生活的。”
苏慎笑道:“慕可说得非常对。”
几人聊着天,很快将对联贴完了。准备离开的时候,陈子成却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信笺高声道:“将军,鄞都来信啦!”
慕可接过信:“我给主子拿进去。”
原本要离开的人一个都没走,全部盯着那扇门。慕可敲了敲门:“主子,鄞都来信了。”
“主子,有好多信。”
“主子,我进来了?”
“主子,要不我等会儿再进来?”
没人应。
慕可回头看向院子里的人,许昭皱了皱眉:“快,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