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大殿仿佛一座冰屋,地上冒出的寒气能钻透厚厚的靴底,冻得人骨头缝发疼。
“诸位,此事怎么办?”
梁示崇坐进中间的圈椅,望着众人道,“这灾要如何赈,仗要如何打,尽快给出给各自的想法,咱们议出章程,好回禀陛下。”
凡事说来说去,绕不过一个钱字。
康进搓了搓手,嘀咕道,“要不还是抄家吧,反正有两个现成的。”
郭安近和曹晖的家底虽不一定有郑翀那般厚,但再小的麻雀也是肉。
“总不能一直指望抄家生钱吧,你说呢,吴阁老。”
吴居廉叹口气,不自在道,“自然是不能一直指望抄家,所谓开源节流,还是得想法子开源,但现在是大火烧上身,哪里还顾得上这水是什么水,又是哪里来的水,灭火才是最要紧的。”
“中周的那些商贾们,是不是该站出来了?”卢道从正义凛然道,“平日里挣百姓的钱,眼下正值民苦国危之际,他们当存大义,慷慨解囊才是。”
梁示崇点头称是,“商贾捐钱是条法子。”
恰逢侍监端来炭盆,康进忙不迭探出手去,张极峥瞧着冷哼一声,道,“康侍郎不妨说说,如何让商贾自愿解囊相助?”
康进不以为然道,“左不过许他们一些大善大义的名头,商贾以济世为己任,赈济灾民乃其本分。”
“那你拟个章程出来,若要许名头,陛下自有考量。”梁示崇说罢,继续下一个问题,“增援一事,你们推举个人出来。”
康进瞥向张极峥,道,“张侍郎先说说吧。”
张极峥不屑地睨他一眼,朝梁示崇拱手道,“阁老,若不还是派阮家在定州那位吧,反正有张将军稳住局面。”
“卢阁老呢?你是兵部尚书,此事还得你来斟酌。”
卢道从静静想一阵,道,“事态紧急,若派阮文谦,是不是来不及?增援又该领多少兵,这兵是从定州带去,还是从峪秋大营抽调?又或者是从沿途府中抽调?”
他提出一连串问题,并没有指望有谁能回答,“依我看,还是从就近的淮北道借兵,给李太壬修书一封,你们以为如何?”
李太壬是淮北道节度使,淮北道军政长官,主管一切军务,辖内所有军务活动,调兵出兵皆听其指挥。
吴居廉赞同道,“卢阁老说得对,军机延误不得,张同将军那里还等着呢。”
“好吧,你们速速去拟份奏表来,申时前就去勤政殿候着,初夷,你同卢阁老一道去。”
几人应下,便各忙各的去了。
梁示崇独自坐在圈椅中烤火,望着殿外,他想,若是天上飘下来的不是雪花,是白银,那该多好,他也不必为钱生忧了。
不过他再怎么想,也是痴心妄想。
他望一阵后,便觉有些疲累,想阖上眼小憩片刻。
……
“言之啊,方才那些话,你怎么想?”
同崔贤告辞后,崔言之便同虞敏德一起回望春巷,迎着簌簌而落的雪花,虞敏德提出这个问题。
崔言之双手插袖,望着苍茫天地,这一刻,他似乎回到安北的冬天,看见边疆那些苦苦挣扎求生的百姓。
他似乎也看到平州和河东那些冻死的灾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虞敏德哈哈大笑。
他笑完,又悲从中来,摇头叹气,“民生多艰,民生多艰……”
崔言之看他踏雪前行,原本还有些黑发的头顶彻底变成一片花白。
文兴帝驾崩后,先前推行一半的旧政彻底被废,百姓的日子似乎又变得和从前一样艰难,连湖州那样的富庶之地,也随处可见忍饥挨饿之人。
每逢天灾后,豪绅士族的腰就会肥上一圈。
他们大肆兼并土地,逃避赋税,致使朝廷本应征收的赋税减少,国库愈加空虚。
而失去土地的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再次沦为豪绅士族低价强征为顶替服徭役的可怜人。
年年徭役,死伤无算。
在他们眼里,民是什么,民是变相的牲口罢了。
看着吧,河东与平州的豪绅士族已经闻风而动了。
虞敏德仰天叹息,先帝在天之灵,可曾预见如此后果。
……
申时后,梁示崇、吴居廉、卢道从、张极峥、康进几人才从勤政殿出来。
外头雪还没停,白花花雾蒙蒙似的,叫人看不清方向,李福忠贴心安排抬舆送他们出宫。
梁示崇借口走一走精神,系上披风,冒雪独自行走在洒满白盐的长道上,生为爱徒的张极峥怎么可能让他独自一人,借来油伞撑着追上前去,“老师!”
梁示崇负手停下,看他一眼,欣慰道,“为师没有选错人。”
两人朝前走去,钻入雪幕,梁示崇道,“你恐怕有话想同我说吧。”
“是。”张极峥点头,“方才老师为何替景王说话?”
这次议事的确是按照他们在内阁大殿商量的内容来议的,只不过议得更详细,议完后,天佑帝突然提到处置景王的事。
吴居廉和卢道从是中立派,并非景王阵营,如何处置景王,于他们而言,无关紧要。
反倒是梁示崇说了几句好话,令天佑帝深感意外。
梁示崇没直接回答,只道,“初夷,有件事我想差了。”
“何事?”张极峥满面狐疑。
“我们不该任着齐王如此胡来,他掌控不了祁稹。”梁示崇隔伞遥遥望了望天,道,“中周的天即便要变,也绝不能是北凉人骑在你我头上。”
风雪中,中周第一权臣再次展现出傲骨,从政多年,他还没有彻底忘本。
张极峥举着伞,看着他坚毅的神情,一时生出无限感慨,喃喃道,“老师要告发齐王么?”
梁示崇摇头,“他手上未必没有我的把柄。”
“老师何出此言?”
“你瞧他为景王布的局,滴水不漏,毫无破绽,魏太师等人怕是查到死也查不出真相,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早就掌握景王的一切了,他一早就选中景王做替罪羊…”说到此处,梁示崇忽然一笑,“不,他还选中我了,只不过曹晖的叛变在他意料之外。”
“齐王……”张极峥愣愣张口,细想梁示崇的话后,一股恐惧如水荡波纹般一层层袭上心头,“彼时不过十五岁而已,当真有如此心机?”
“他身后有人,初夷,这位齐王可不是表面那般温润如玉,人畜无害。”
“可老师,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同祁稹联手,这可是叛国,他难道不怕北凉攻打中周吗?若是北凉长驱直入,这江山易主,哪里还有他什么事?”
“成大事者,向来不择手段,他那样的出身,你若是他,未必能有此气候。他只是没想到祁稹不听话。”
“那咱们要怎么做?”
“安东必须守住。”他微微叹口气,道,“保下景王吧。”
“至少…别让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