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了吗?谁给巡城御史递的检举信?”
碧水飞云榭,闲雨晕四景。
玉冠华服的宋钰衣袂飘飘,端着瓷盅凭栏而立,投喂着池中的锦鲤。
亭中跪着一高大魁梧的男人,藏青箭衣,垂首回答,“还没有,据说是夜里突然出现在案上的,字迹做过处理。”
银针入水,泛起微微漪圈。
跟着是一把鱼食被撒下去,数十条肥胖的锦鲤倏然而至,红黄白黑,密密麻麻,瞧着有点恶心。
宋钰垂眼看那些锦鲤张嘴拱出水面争抢,不过几息,鱼食消失得一干二净,锦鲤各自游开,水面归于平静。
他慢悠悠转身,一旁伺候的婢女立刻上前接过瓷盅,递上帕子,宋钰一面慢条斯理擦着清劲十指,一面问地上的夔九,“马启打算怎么做?一直让人围着?”
马启便是巡城御史,正六品,下管五城兵马司。
“他说此事危及社稷,陛下已有耳闻,很是关心……”夔九瞄一眼他的脸色,瞧着无甚变化,才接着道,“他在其位谋其职,定要抓到细作。”
“细作…”宋钰嗤笑着将帕子丢到侍女身上,抬起和煦眉眼,看向夔九,“他真是想立功想疯了。”
“可否要属下出面同他谈?”
所谓的谈并非谈,总要用点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
“不必。”宋钰面上笑容温润,眼神却冷,“本王现在还不打算扯下面具,随他去吧,至于那封检举信,可说不准是谁在蓄意陷害,你把人送去让他处理,别叫他难做。”
夔九瞬间领悟,“是。”
“哦,对了,本王突然想起来,刘福清不是有处赌坊挂在他小舅子名下?里头也是鱼龙混杂,可说不准有什么。”他转了转脖子,道,“你依葫芦画瓢吧,让刘大人好好管教管教下属。”
“是,属下回去后即刻去办。”
夔九又问,“那真正递信之人,可还要查?”
“随便查查,不必费太多心思,查不到也无所谓,把武场盯紧便是,想在老虎身上拔毛,本王得叫他知道,只能有来无回。”
宋钰敛眉沉思片刻后道,“注意一下郑明锐,楼里的人可有回禀过异样?”
他与郑明锐真正相识是在几年前一次秋狝上,彼时他看中他猎物的狠辣,耳闻过他在郑国公府的生活。
正所谓,苦命人最卖命,郑明锐俨然绝佳的鹰犬走狗。
他在成为他的幕僚之一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出建春江楼,当时他还不太信任他,想看看他究竟能有多大本事,便由着他自己折腾,倒不曾想,春江楼在他的管理下,越做越大,能探听不少权贵官员的秘辛。
如今更是能洗钱,简直一举两得。
春江楼建成后,他又提出建地下武场,不仅能网罗部分权贵的罪证,还能就此收用不少江湖人士卖命,而碍于武场需要高手镇场,他主动提出让夔九管理,这点令宋钰很是满意。
宋钰不得不承认,郑明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从前是窝在郑国公府不受待见的嫡公子,差叫人以为他是个鱼目,幸得他慧眼识珠。
为免厚此薄彼,也为防他,宋钰便让他与夔九一同管理春江楼和地下武场。
尽管后来二人分管,他也不曾多问,却是让夔九在春江楼中插有眼线。
“没有。”夔九道,“楼中一切正常,郑明锐也不常去,用不用属下派人盯着他?”
“盯着吧。”宋钰谨慎多疑的毛病发作,看谁都可疑,“还有他那两个侍卫,先别支走,看看会不会做什么。”
夔九颔首,“是。”
宋钰便转而问起另一件事,“那批流民送进崿山,都安置妥当了?”
“安置妥当了。”
“好,渭北那边你暂且先不去,去渭西,帮覃荃坐稳局面,顺便找个崿山那样的地方,先准备着,今年若是碰上南地有流民,我们要收入囊中。”
覃荃便是新任的渭西布政使,接替曾经的魏廷。
“是。”
……
马启并不知地下武场背后究竟是何人,他查过登记的店薄上的名字,是个不见经传的江湖之人。
当然他不傻,能在上京开武场,还开得那般大的,必定在朝中有人脉。
若换往常,他肯定行事小心,可现下不一样,细作之事是由不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何况他还不想闭。
常言在哪儿做生意都得会打点关系,送钱送礼是必然,巡城御史官职虽不大,却是多少能揩点油水,马启干得也算滋润。
可人总是贪心的,物质满足后,精神又不满足了。
在权贵云集的上京,他一个小小的巡城御史,也不过一只蚂蚁而已,上头是皇帝和御史台,下头还有那些猖狂的权贵,长久的两头受气,只能增长贿赂满足后产生的空虚感。
倘若能抓住细作,必是大功一件,没准儿能往上升一升。
遇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谁不想往上爬。
他就是要死死咬住这只肥鸡。
可哪曾想,还不等他抓住细作,便又收到一封检举信,拆开一看不得了,竟是告发他顶头大上司刘福清的赌场里有细作。
马启当场被吓出一身冷汗,他揩完汗镇定下来,料定是有人恶作剧,正琢磨着要不要装作没收到,便听到刘福清找他。
他忐忑前往,刘福清则开门见山,直指细作之事都是子虚乌有,还将构陷之人给抓到了。
上司如此厉害,越发衬得他蠢笨无能。
触手可及的功劳一下没了,还平白挨一顿骂,马启有苦难言。
……
西坊武场外的官兵只围了两三日就撤了,巡城御史贴出抓到构陷之人的告示,安抚民心。
郑明锐得知消息时,正在寒舍给他大姐二姐写信,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宋钰不同于宋钊,他处理任何事都能抓住关键,分清主次,然后直击要害,从不将心思放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譬如当初郑翀求助的是宋钰,他只会立马杀掉郑语馨,将其伪造成畏罪自杀,再反手干掉郑翀,吞掉郑国公府的产业,保下那些收买的官员。
反正郑翀也就是个钱袋子的作用,该舍就舍。
再如今日,所有人都在关心能不能抓到细作,却不知有没有细作全在一念之间而已。
玉汝心知此事与郑明锐有关,不禁忧心忡忡,“公子,您说齐王会不会怀疑到您身上?”
依宋钰的性子,那是必然的,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派人在盯他梢了。
郑明锐折起干透字迹的信,淡然道,“做都做了,想他怀不怀疑有什么用。”
“那咱们该怎么办?”
“怕什么,不轻举妄动就是。”
事已至此,他只烦要重新想法子,倒不担心玉书,毕竟若是一丁点察觉危机的能力都没有,他也不会让他去办,更不会让他成为侍卫。
玉汝还是忐忑,“但他可是宁错杀不放过…”
郑明锐轻笑一声,“放心吧,齐王不会随便杀我的。”
宋钰扮猪吃虎,往日为坐实无心政事,游手好闲的形象,鲜与朝中官员来往,可用之人并不多,何况他管春江楼管得还不错,宋钰不会傻到因为一点猜忌就杀他。
“找支靠谱的镖队,把这两封信,还有两幅祖母的画像给我大姐二姐送去。”
玉汝接过信和画,有些奇怪道,“小的还以为您不会给两位小姐写信呢。”
郑明锐端起茶吹了吹,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她们毕竟是我姐姐。”
玉汝细想也是,亲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嘴上不说,心中挂念。
“那公子,明日就是清明了,您要去给…额,老爷扫墓么?”
郑明锐抬眼瞥他,眼神分明在骂蠢货,饮一口茶后,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他儿子,他儿子在京西山中干皇差,吃皇粮,风光得很,他要真在阴曹地府缺钱花,自会托梦找郑明昂。”
玉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