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寿辰前一天晚上,明月清朗,繁星满天。
“公主上面太危险了,您还是下来吧!”惠娘在假山下看着上面一脸担忧,手上还搭了一件披风。
长宁宫人少,位置比较偏僻,少有人来。
天并不冷,玲珑刚沐浴完,只随意穿了一件里衣,外搭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如缎子般的长发也没束起,随意披在身后,膝上放了一张琴,她就盘膝坐在假山上,垂首弄琴,眉心一点朱砂不似白日绚烂,月光下如姑射仙子,多了几分出尘的清冷。
“惠姑姑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
公主越长大,性子便越像圣上,令人捉摸不透,加上她心里有事,这段时间总是惴惴不安,难免显出几分,也不知道公主看出来了没有,惠娘都不敢和公主对视。
换作以往她一定会把披风给公主披上,这次却没有。
玲珑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惠娘不是宫里人,她是母亲从江南带进宫的侍女,从她出生起母亲便不在了,她在父皇掌心长大,惠姑姑也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
所以她离开也想带她一起走,江南是母亲的家乡,也是她的家乡,她以为她会很高兴,可这段时间她却看上去越来越不安,做事神思不属,说着话也能走神。
或许是她想当然了,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罢了。
素手轻拨,琴声如流水从指尖倾泻而出。
她低垂着眼,长袖如云,发如水,月色朦胧,剪出一道清冷出尘的影子。
宫外
有一人听见了琴音,如幽潭的眸子望向皇宫。
幕僚停下话,刚要开口询问,被人拉了一把,他一脸纳闷的回头,是一个在王府最久的幕僚,对方示意他噤声。
有什么吗?
幕僚一头雾水,这才发现四下突然寂静。
那不知何处来的琴声在寂静下也越发清晰。
他能成为皇子幕僚,也是才识广博,于音律一道算不上精通,鉴赏能力确实不凡,静心一听,也沉浸进去了。
这不是任何一支他所熟悉的琴曲,仿佛主人随手而为。
没有过分技艺雕琢,天然而成一曲心音。
潺潺如山涧流水,鱼跃入水,在阳光下溅起无数水花,溯流而下,经历春夏秋冬,观遍四时风景,游遍山川湖海,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令人胸中开阔,仿佛洗去所有尘埃桎梏,淌漾天地之间。
忽而琴声转低,不复清圣,入耳变得晦涩。
方才一切如一枕黄粱,终于梦醒了,也随之回了现实。
令人怅然,也揪心。
是啊,这世上谁不是在尘网中挣扎,前半阙是世外之音,后半阙才是尘世之音。
为首的幕僚看了一眼主位上入神的人,对剩下的人摆摆手,一群人顿时顺从安静的退出去,左右事也议完了。
可还没走到住处,忽然又听见另一段琴音。
所有人脚步齐齐一顿。
和煦松间清平乐,千里足下少年游,但惜自误仙才叹,沽名不肖握吴钩,明月引路渡红尘,九州大同斯人候。
这是在和曲。
此声一出现,一扫低沉晦涩,激荡人心。
守国土,争四方,开太平盛世,创海晏河清,仿佛间所有人似看到了九州大同,盛世祥和,气势之磅礴,所有人呼吸急促,刹时回望,胸中激荡。
这是帝王之音。
玲珑心颤了一下,抬头望去,似乎穿过重重宫墙,看到那人。
这是他心之所向,也是一种安慰,是许诺。
那样坚定的表明,他能做到,会做到。
她所想所期待的一切不会是一枕黄粱梦。
天下太平,盛世繁华,她等着看这一天。
玲珑笑了,眉心朱砂灿烂,让明月也失了色。
纤长手指再抚上琴弦,与另一段琴音相和,仿佛龙翔凤舞,一霸气磅礴,如君王开疆扩土,一华美辉煌,展盛世安康,不需言语,默契在心,共奏了一曲盛世华章。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听者无不心中畅快。
“此生能听得这一曲,老夫已无憾了。”
“徐老说的哪里话,听哪比得上亲眼所见。”
“哈哈,是也,是也。”
几位幕僚大笑,曲动人心不假,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觉得今夜心中激昂不能平复,恐难以入睡了,恨不能为天下舍一身皮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也有人赞,“今日方知,何为琴瑟和鸣,天作之合。”
边上人脸色一变,“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人反应过来,连忙懊恼道,“是极是极,怪我还没喝酒就醉了,都说胡话了。”
“今夜月色甚美,不如一起去喝一杯?正好手头有点事,正好请教王兄。”
那人顿时笑道,“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不如同去?”
“好极。”
一行人换了一个方向,换个地方商事去了。
三皇子抚平琴弦,双眸微合,似乎平息着什么。
他今夜,失态了。
……
紧临皇城一带所居住的无一不是天潢贵胄,天子心腹,凌府就在近处。
“这一曲听得我恨不得立刻上马浴血奋战,阿兄你看我激动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梁邱飞撩起自己袖子,精神抖擞。
梁邱起给了他一个白眼,看向他家少主公。
“其中一道琴声很近,是从三皇子府上传出的,另一道似乎是宫内。”
凌不疑扔下手里竹简,破天荒的笑了笑。
“不必管。”
梁邱飞看的一脸惊悚,被阿兄狠瞪一眼。
凌不疑,“当年军中马匹查清楚了吗?”
梁邱飞脸色一正,“查清楚了,不是瘴气中毒而死。”
一切都很明了了,当年孤城覆灭,根本不是因为瘴气才使越家军救援迟迟不到,而是因为小越侯故意拖延。
但小越侯是三皇子舅父,越妃的兄长,圣上对越妃厚爱,连带对越氏一族也多有纵容,恐怕不好扳倒。
凌不疑浑身戾气,眼神冰冷,“参与孤城一案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室内烛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灭,阴沉晦涩。
……
第二日便是皇后千秋寿,大宴文武百官。
玲珑早早便来了,穿了一身淡蓝色深衣,同样没什么饰物,却如水中青莲,透着天然去雕饰的美,映着眉间一点朱砂,愈清愈艳,清美绝伦,一出现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目光。
在这些目光中,玲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他在百官第二列,玄青色官袍沉稳老成,肃穆的一丝不苟,独独他,在一群老臣里鹤立鸡群,风华清冽,如芝兰玉树,只是……过于清瘦了。
她刚微微一走神,视线突然被人挡住了。
三皇子端正入座,正正好挡住她的视线。
玲珑:“……”
他们正好坐成一条斜线,玲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好似冰玉铸就,淡黄色锦衣削弱了那股不近人情的冷淡,更多了尊贵雍容气度。
她视线一触即分,专注看向中间的程少商。
“陛下,皇后娘娘,此物名为高山流水。”
程少商今日也极出众,绿色衣裳清新脱俗,气质也稳重多了,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嘴角含着笑。
“祝皇后娘娘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如东流之水,福寿绵延。”
她身后是一座堪称精妙的机关造景,不算珍贵,却很是新奇用心。
文帝是爱屋及乌,宣后是真心喜爱她,两人都很高兴。
在凌不疑抚了一曲高山流水后,文帝更是打趣。
“平日里让你弹一曲,你总推脱经久不弹生疏了,能让你想起怎么抚琴的,也就少商了吧,哈哈。”
众人也跟着笑,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凌不疑何等冷面煞神,双手染血的人物,说拿刀拿剑不奇怪,说坐下抚琴就怎么想怎么令人毛骨悚然,也是这时候不少人才想起这个百战不殆的阎王也是个允文允武的人,不过少见罢了。
这么多年了,见到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
众人心里暗道,看来这凌不疑对这程娘子倒是用心颇深,对程少商的看重不由多了几分。
内侍上前一步,“禀陛下皇后,三皇子在属地觅得新矿脉,现已将全新堪舆图命人快马送来献上!”
文帝眼一亮,“好,此乃大吉啊!”
一个宫人进来,双手呈上,三皇子起身上前。
“父皇,儿臣这些年一直命人在封地寻找新矿,这些年一直没有进展,此次正好在母后寿辰前寻得,此乃母后洪福。”
可见平时他是不喜欢说好话,不是不会说。
文帝龙心大悦,连连说了几声好,欣慰不已。
“有你们是朕的福分啊。”
太子一系脸色明显变了,尤其是储妃,笑容勉强。
他们慢了一步,三皇子又送了一条矿脉,比起三皇子的贺礼,他们的显得拿不出手,可又不得不拿。
太子夫妇从众而出,内侍捧出一对玉麒麟。
“父皇母后,此乃玉麒麟一对,是我们在西域寻得,寓意着好事成双,孩儿祝母后福寿延年。”
太子刚说完,储妃可能觉得显得寻常了,连忙补充道。
“是啊,可花了不少银钱,祝父皇母后恩爱白头。”
谁人不知长秋宫一直倡导节俭,太子乃皇后亲生,却送了这样一个礼,明摆着打脸,不仅皇后,文帝脸色也变了。
五公主更是直接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尴尬的静默中尤其明显。
太子妃这下意识到不对,可是也晚了,两人尴尬跪在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几分难堪,玲珑明显看到侧前方文子端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不是他故意设计,他也乐的事不关己看热闹。
太子一系本来就因为楼太傅嫉贤妒能,打压贤才,全是一些不中用的酒囊饭袋,或者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良莠不齐。
谁也没想到,或者不敢出来给太子解围。
如今朝堂上成年的皇子就太子和三皇子,有人贪图从龙之功,也自然有人两边中立,只做一个忠心耿耿的纯臣。
这些人看在眼里,心里也不是没有偏向。
最后是程少商不忍皇后难堪,替两人解围。
“陛下,皇后,今日太子带来的寿礼可不止这些,皇后可有觉得今日的酒格外不同?”
皇后顺着台阶下,“倒是甘于曲蘖,入口温和,格外不同,你是从何处寻得的?”
程少商道,“这多亏了太子殿下,陛下和皇后崇尚节俭,所以臣女不敢用粮食酿酒,在臣女焦头烂额之际,又想起太子托人从西域寻来的蔬果种子成熟了,这些果子甘而不饴,酸而不酢,臣女一尝,最适合做果酒不过。”
“这样一来,既不用铺张浪费,也能让贵人们喝个尽兴。”
这番话为太子找到了台阶,文帝脸色松缓。
“既然如此,皇后可要多饮几杯,众爱卿,来。”
陛下举杯,众人自然跟从,气氛顿时回暖。
玲珑也准备入口,惠娘突然出声,短促急切。
“公主!”
“怎么了?”
玲珑回头看向惠娘,只见她脸色白得吓人,惠娘勉强笑了笑,“奴有些不适,想和公主告个假。”
“不舒服回去歇着吧,让人找个医士看看。”
“……好。”
两人在后面说话,三皇子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一同饮了一口酒。玲珑也跟着饮了一口,果真入口温和,甘甜香醇。
一个不起眼的宫人离开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对面百官一列,有一人却抬头看了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楼太傅多饮一些,这酒可真是不错。”
楼太傅满饮一盏,笑道,“是很不错。”
借这个间隙,玲珑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贺礼。
“陛下,皇后,玲珑也有一份寿礼献上。”
文帝放下酒卮,笑问,“哦,是何物啊?”
他高坐在上,与皇后越妃一样,着了正红,他算是一个好皇帝,这些年也老了许多,眼角多了皱纹,可沉淀了更多帝王威严,依然富有魅力。
对这个戾帝的女儿,文帝心情也很是复杂。
说毫无芥蒂是假的,他被称作圣人,可也不是真正的圣人。
他失去了太多,因为戾帝,他结拜兄弟一家惨死孤城。作为皇帝,他也要考虑更多,文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留着一个前朝公主本来没有什么,前提是她不能动摇他的江山社稷。
皇后没想什么,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女孩是喜欢的。
越妃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知子莫若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