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清修的苦荷收到一封信,入眼是熟悉的字迹,洒脱不羁。
“范闲,我儿子。”
落款是……叶轻眉。
他恍惚了一瞬,手上一松,信飘落在地上。
“她……回来了。”
回来了,所以她怎么可能会死呢,她可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仙女呀。
只是仙女也动了凡心,竟和人生了孩子。
肖恩被送回齐国,当年他们一起从神庙回来,他们发誓,绝不会把她的来历说出去,可肖恩这人野心极大,小仙女一人给了他们一样东西,他的是一本秘籍,肖恩的是一颗药丸,他把药丸献上,从此一路平步青云。
肖恩极狠,他的心也太大,太多,被关在庆国十多年,在陈萍萍的手上十多年,他不信他能保守秘密。
他说过,他若是说出去,他必杀他。
这次押送肖恩的,就是范闲。
海棠朵朵一脸疑惑,“师父,还杀不杀肖恩了?”
“……不了。”
“?”
“你回去齐国,保护一个叫范闲的人。”
“??”
说完这一句,苦荷又转身回了他的水帘洞,留下一脑袋问号的海棠朵朵。
……
与此同时,范闲也收到一封信。
“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听谁命令,出了事老娘顶着,对了下月初八你老娘生日,别玩的太疯,记得早点回来。”
——你亲爱的母亲大人。
“……”
王启年探头,“大人你捂着眼睛干嘛?”
范闲怀疑人生,“我可能最近压力太大,都出现幻觉了。”
……
叶轻眉是个不记仇的人,因为她一般立即就报了。
她也不喜欢玩那些弯弯绕绕,就喜欢逃过不必要的麻烦过程,直接得到结果。
比如当年夺嫡之战。
“轰——”
一声巨响,皇帝起居之所墙上破了一个洞。
“护驾!快护驾!!”
庆帝如鬼魅一般避开了那一枪,掠出殿外。
叶轻眉看着他,甩甩发麻的手臂,“可惜了。”
“看来你已经实现了当年的愿望了。”她像闲话家常一样,丝毫看不出方才还想取人性命。
谁能想到呢,天下四大宗师,最神秘的一位居然是庆国之主。
庆帝眼神复杂,“为什么?”
叶轻眉突然笑了,“我也想问,为什么?”
她再一次扣下扳机,似叹似笑,“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庆帝闭了闭眼,望向她的眼底只剩下狠厉冰冷,接连不断的巨响,远处轰然一声,一座大殿塌了,废墟划出一个战圈,把其他人隔绝在外。
巴雷特已经奈何不了他,他的功力已臻化境,除了添伤,威胁不了他的命。
五竹没有真气,与他交手勉强打个平手,甚至隐隐处于下风。
叶轻眉看的眉心紧皱。
“轰——”
五竹倒飞出去,所过之处蛛网一般裂开,重重砸在地上。
他是机器人,却与人一般无二,也会流血,会受伤。
“小竹竹!!”
叶轻眉心急如焚,下一瞬被人扼住喉咙。
庆帝披头散发,一身灰与血,修长有力的手指如制作精良的锁,慢慢缠绕上她纤细易折的脖子,随着他眼眸中阴影的加深,手上力度一点点收紧。
“唔”
她的痛呼声仿佛惊醒了他,他松了一点力道,给了她喘息的余地。
“咳咳……”
他看着她一脸痛苦之色,层层阴翳映在如墨黑眸中。
“你要杀我?”
叶轻眉快气笑了,她也真笑了,满眼讽刺。
“怎么,你能杀我,我却杀不得你吗?”
“你怕我。”
庆帝牙关紧咬,脸上肌肉紧绷,一脸的血仿若厉鬼,他低吼,“你闭嘴!”
叶轻眉一手摸到身后,看着他猩红的眼,一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下来,两张脸挨的很近,鼻尖几乎相抵,“你不怕我,还爱我不成?”
叶轻眉靠在他耳边,状若呢喃,“你知道吗,我喜欢过你。”
庆帝恍惚了一瞬,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他本以为这么多年他早已心如铁石,久违的酸涩忽然涌了上来,就如同那天在太平别院,他一见她便溃不成军。
他的手在颤。
叶轻眉的手很稳,银光一闪,刀身入肉。
庆帝低头看着胸口深深扎入的刀,后知后觉的痛几乎淹没他的理智。
“你骗我。”
他一掌打在她身上,叶轻眉摔倒在地,噗的吐出一大口血。
五竹全部视线都被红色充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满目红色,她躺在血泊中,无声无息的样子……
五竹缓缓抬起头,双眼上的黑布落下。
……那是两道极亮的光,天地一瞬静了。
庆帝终于看到了黑布下那一双眼,他的身体也湮灭在了那光下。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他身后宫殿刹那摧毁。
五竹来到她面前,那双眼已经闭上,他俯身紧紧抱住她,仿佛誓言,坚定执着,贯穿他无尽的生命。
“谁杀你,我杀谁。”
叶轻眉回抱住他,笑着笑着吐出一口血,在他无措惊慌中靠进他怀里。
今天的阳光太大了,尽数落在了她身上。
她也像那一轮太阳,庆帝贪念那从未有过的温暖,眷恋光明,像草木追逐阳光一样本能追逐她,她可以占据他整个世界。
可后来,他拥有的越来越多,她越来越小。
她不再占据他生命的重心。
他丧失了勇气,义无反顾追逐她的勇气,她实在太耀眼了,他开始恐惧,恐惧心头那一轮太阳将他灼伤。
他们都有了不能放弃的东西,曾经的亲密无间最终背道而驰。
后悔吗?
不悔,一切重新来过,他一样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没有错。
他爱她,十多年的日夜日益深重,也会毫不犹豫,再一次杀了她。
皇室之人多凉薄,原来他也从不曾例外。
若时光能永久停驻,人生若只如初见……
“没骗你。”她轻轻说了一句,散在风中。
那个惊才绝艳,心怀天下的少年,一腔赤诚为她爬墙折花,背着她飞奔在漫山红叶下的少年,怎么不令人心动呢?
叶轻眉并不羞于承认,只是过了便过了。
对他多恨不至于,信念不同,他杀她,她杀回来而已。
一切就如落地尘灰,风一吹,一切皆了。
李赜这个名字不再掀起她心底半分波澜。
五竹闭着眼,叶轻眉捡起地上的黑布,拍拍灰,给他系上。
“走了,我们回家了。”
“嗯。”
他学着她的样子,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踩着一地废墟,一路出了宫门,在宫门口遇见了陈萍萍,看见他们这样也没多问,只是笑了笑。
“你们先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来就好。”
“好,那我们先走了。”叶轻眉挥挥手,和五竹一起走了。
陈萍萍看着他们走远,回望这座高大巍峨的皇宫,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他推着轮椅,不急不缓进入宫门。
……
范闲这一趟北齐之行十分顺利,带着言冰云回到了庆国,才发现变天了。
二皇子在一石居吃锅子,看到范闲一脸懵还招呼他上来一起。
范闲脑袋一片空白,但还是礼貌拒绝了。
庆帝死了,下一任皇帝人选也定下来了,是一个小皇子。
太子无能狂怒,被关起来了,二皇子之前和太子针锋相对,斗的死去活来,这会儿老实的不行,表示自己很乖巧,决不搞事。
这不,还在悠哉吃锅子呢。
二皇子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太子一块磨刀石,看似能和太子争斗,其实他自己才明白自己的胜算寥寥,因为他不是在和太子斗,是在和庆帝斗,他是被庆帝架上来,为了活命不得不斗,输了就是一个死,他想活。
这下好了,庆帝都没了。
叶轻眉啊,那个所有人都念念不忘的人。
她把庆帝都宰了,陈萍萍唯她马首是瞻,整个京都全在对方掌控中,京都之外也全是陈萍萍的人,还斗什么斗,他可不想成下一个庆帝,他还想活呢。
等小皇帝上位了他就是亲王,悠哉悠哉。
——前提是他不搞事。
这位可不跟你搞什么政斗,人家直接杀人的。
四大宗师之一都没了,谁还敢叫嚣不成?
叫嚣的都死了。
除了长公主。
长公主一听庆帝死了,还死在叶轻眉手里,她疯了。
她养的狗,九品箭手燕小乙杀叶轻眉不成,被敲断了腿折了手,关监察院呢。
长公主也被抓了。
本来还在上蹿下跳的太子就像被掐了脖子,安静如鸡。
叶轻眉可不像范闲,因为一个林婉儿对长公主手下留情,她对林婉儿也观感平平,听了范闲北齐之旅她还蛮喜欢海棠多多。
而且最近她在纠结一个问题,林婉儿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是庆帝的妹妹,范闲是庆帝的儿子,这是有血缘的呀。
范闲:“……”
只能说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他也忽略了。
叶轻眉敲敲桌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她就喜欢看八卦,以前和五竹在一起什么瓜都吃,但都偷偷吃没声张过,这次李云睿疯了一样要杀她,她留她一命,废了她手脚把她扔给太子做伴去了。
也是太子情急之下毫不遮掩,两人绯闻现在满天飞。
大家就爱津津乐道这种刺激的事,热度高的不行,甚至有人写起话本来了,还卖的非常火爆。
范家那傻儿子卖话本卖疯了,成天笑的合不拢嘴。
林婉儿是李云睿女儿,虽说决裂了,可也是亲生的,最近足不出户,听说以泪洗面呢。
范闲这两天没少上门安慰,可谁让他老娘……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比他看上去还年轻,美丽动人的母亲大人,试探开口,“老娘啊……”
“嗯?”
她笑的一脸温柔。
陈萍萍在给她剥核桃仁,五竹叔在学做饭,两人抬头看向他。
范闲咽了口口水,一脸讨好的笑,殷勤给母亲大人捶腿。
“娘腿酸了吧,我给您捶捶,力道合适吗?”
“不错,乖。”
叶轻眉摸摸儿子脑袋,给他塞了一块核桃。
“最近不太平,自己在外面小心一点,被欺负了记得回来告诉我,我和你干爹们上门揍他们。”
范闲:“……”
谁能想到呢,一回来不仅有了娘,还多了俩爹。
加上范建,三爹。
或许不止……范闲脑海情不自禁浮现一个画面……
老娘拉着他,一挥手,豪气万丈,指点江山的语气,“看,儿子!这是娘为你打下的爹!”
范闲被自己吓到了,连忙摇头甩掉幻觉。
叶轻眉见他憨傻的样子,以为他对林婉儿情根深种又碍于近亲血缘纠结,又给他塞了一块核桃,还是应该多补脑,并送上一记母亲大人的安慰。
“年纪轻轻别想太多,珍惜这一头茂密头发。”
真喜欢也行吧,或许……纯爱战士?
干爹五竹,“嗯。”
他扇着小火,聚精会神盯住火苗,抽空看了范闲一眼又收回去,小叶子说的都是对的,他满脸认真拿起一边的盐,盐些许……抖抖手,想了想又拿起一罐糖,小叶子爱吃甜,五竹抖抖手,放回去,拿起汤谱上另一味调料……
叶轻眉………对即将到来什么一无所知。
干爹陈萍萍笑道,“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自有他兜底。
范闲嚼着核桃,心里划过一道暖流,咧开嘴。
“好嘞!”
原来当纨绔子弟的感觉是这样的,真不赖。
幸好他已经有自己的人格了,不然得被宠坏不可。
至于林婉儿……他是喜欢的。
其实他和婉儿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他对她是一见钟情,林婉儿美丽温柔,因为从小体弱多病还有种林妹妹的感觉。
范闲爱读红楼,最喜欢的一个人物就是林黛玉。
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把红楼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否则也不会一字不漏的写出来。
林婉儿美丽有才情,喜欢她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后来就算她的身体好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连说话还是都下意识温柔,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一样呵护。
但其实范闲性格是有些跳脱的。
他穿越之前是个重症肌无力患者,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躺在床上,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他想用自己的脚丈量祖国大地,看遍大好河山,不喜欢寂寞,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喜欢大笑。
这都是他以前做不到的事,也是他渴望的。
但和林婉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也很安宁。
这次去齐国,他遇见了一个叫海棠朵朵的女人,她比不得林婉儿精致优雅,她就像是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野花,不如兰花娇贵美丽,却生机盎然,她没一点女子的优美仪态,像个山野村姑一样,会种田,会做饭,气急会随手拿鞋子砸人,一点也不像个九品高手。
可她身上有一股别人都没有的自由随意。
很真实。
是柴米油盐,是生活。
开心了一起笑,不开心了就动手过两招。
两人相处时间也算不上太久,可有一种契合的感觉,不可否认,他们相处的时候他很放松,很快乐。
范闲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渣男,因为他在北齐很少想起林婉儿。
但婉儿是他的未婚妻,责任是底线,范闲从没想过他们不在一起的可能,直到被老娘尖锐指出血缘的问题。
“咔嚓。”
叶轻眉就着儿子变换的表情,吃了一大口瓜。
嗯,真甜。
她一人给分了一块瓜,五竹在切菜,她直接送到他嘴边。
五竹每一口都很认真,低头间眼上的黑布也似多了一抹温柔。
叶轻眉露出一抹笑,一如晴空一碧如洗。
君主立宪注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也有很长一段人生要走。
和她的朋友,和她的爱人。
前方的路依然在,这次她可以不用那么急,慢慢来,或许她该找个时间回神庙一趟,不管为了什么,她欠祂一声谢谢,或许祂的数字计划也不错。
人的生命有限……
她想未来每一天如现在一样,一醒来就能看见他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他们都再睁不开眼,一起陷入永久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