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被嘉妃当着面排喧了一通,如懿问。
“卫嬿婉什么时候去启祥宫了?”
惢心早已打听好了,“就是上次送牡丹去坤宁宫,听说她失手砸了花盆,皇后娘娘一怒之下,把她打发去了启祥宫,让嘉妃调教。”
“改了名字,还欺辱她,这是冲我来的。”
“是。”
惢心撩开珠帘,“她现在叫樱儿,正是主儿的闺名,樱字。”
如懿弯腰替摇篮里沉睡的孩子掖了掖被子,“启祥宫爱折磨她,必不会让她受太重的伤,或是死了,听说凌云彻最近到处找她,想来知道了也担心,你去跟他说,且让他再等一等,等咱们找到机会,再把她从启祥宫救出来。”
“是。”
凌云彻已经找疯了,就在想着要不要去找娴妃娘娘帮忙的时候,惢心来了。
并带来了娴妃娘娘的话。
娴妃娘娘本来就没有义务帮他们,她已经帮他们够多了,更何况娘娘说让嬿婉等一等,她会想办法帮忙。
凌云彻谢过娴妃娘娘,连忙跑去了启祥宫。
他在启祥宫外等了好久,可一直没见到她。
他一个侍卫,也不可能进去找人,就在他心急如焚之时,一行宫女抱着衣服回来了,走在最末尾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她也看见他了。
嬿婉看了看前方,放慢脚步,悄声离了队。
“嬿婉,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激动的握住她手臂,嬿婉嘶的一声疼出声,下意识缩回手。
“怎么了,手怎么了?”凌云彻意识到不对。
“我看看!”
“没什么。”她躲开了他的动作,拉了拉袖子。
这次见面她没有上次在花房一样,一眼看上去全是伤的凄惨,甚至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一丝伤痕,可在衣服覆盖,看不见的地方,全是各种各样的伤。
嘉妃特地下了命令,不许人在她脸上留下伤。
凌云彻一把拉过她的手,拉开袖子,烫伤,划伤,鞭伤……一道道血痕已经干了,青青紫紫一片,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高高肿起,看的凌云彻胸膛剧烈起伏,眼里喷薄着怒气,他小心翼翼碰了碰,心疼的揪成了一团。
“疼吗?”
“不疼了。”
嬿婉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可怖的伤痕。
凌云彻牙都快咬碎,眼眶泛红,怎么会不疼了,明明她最怕疼了。
“樱儿!”有人发现她不见了,回头怒道,“你在后面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走!”
“嬿婉,你忍一忍,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好,我等你。”
嬿婉眼眸微弯,剔透的眸子似潺潺流水。
她转身一步步离去,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一片片晶莹雪白,越来越大,淹没了她纤弱的背影。
……
启祥宫
嬿婉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烛台,滚烫烛蜡滴在手上,积了厚厚一层。
漆黑的夜格外静,雪下个没完没了,她转头看向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依稀只有白茫茫的雪,在黑夜里反射白光。
长夜总是很漫长,可也有一点微弱光芒。
等吧。
总有天亮的一天。
嬿婉却不知道,这一等,就是五年。
绝望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滋生,蔓延开。
他从一开始天天来,到几天来一次,到半个月,一个月,几个月……
她已经有一年没见到他了。
起初她以为他出事了,担心的白天也恍惚走神,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去打听他的消息,却听到他一切都好。
五年的时间,娴妃成了娴贵妃,他成了御前侍卫。
嬿婉一生拥有的很少,现在,她仅有的也失去了。
冬天过去,雪停了,一直陪伴她的微光也消失了。
她的世界彻底沉入黑暗。
嬿婉不知道,爱和愧疚也会压垮一个人,因为拼尽全力之后仍然无能为力而痛苦,而人本能会保护自己,回避痛苦。
当他从另一处获得慰籍时,心自然偏了。
嘉妃快临盆了,这两天小心翼翼,也没功夫来折腾嬿婉,她得了难得安宁。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阴沉沉的,黑云密布,像是在酝酿一场磅礴大雨。
嬿婉做完活疲惫的回房间休息,小宫女是没资格一人一间的,她和几个宫女一起住,她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人,是最近新来的宫女,她的衣服被褥又一次被扔的到处都是,嬿婉已经麻木,老人玩腻了的把戏,新人又会来一遭,仿佛这样就会得到主子青眼,有出头的希望。
不是没有人对她同情心软,可没人敢伸出援手。
她沉默的捡起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她脸上出现了焦急。
“我的戒指呢?!”
她的手伤了不能戴,就取下来放好,现在却不见了。
“你看见我的戒指了吗?”她抬头,充满希冀与哀求。
“是一个红宝石戒指,不值什么钱的,你还给我好不好?”
那双眼睛蓄着秋水,楚楚动人,盈盈摇曳着祈求。
樱儿美貌阖宫皆知,不说启祥宫,就是整个后宫,也没人能比的上,就是没根的太监们也垂涎,碍于嘉妃的关注,没人敢真动手,可私下里动手动脚揩两把油是有的,春雨就见过一次,但就算那时候她也是面无表情,只是厌恶的躲开。
姐姐们说樱儿看着逆来顺受,其实骨头硬着呢。
这么多年下来,她没当众掉过一滴眼泪,没有一句求饶。
可现在她看见了。
“你说这个?”她手上拿的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
“还……”
春雨扬起手,恶劣的冲她笑,将戒指扔出窗外。
“还你了,去找啊。”
天色已经昏暗,外面是铺满碎石的小径,曲径通幽,湖心种满了荷花,如今只有荷叶青青,在风中翻起碧浪。
小小的红宝石戒指如一粒沙落入大海里。
嬿婉在地上翻找,不一会儿指尖出现了血色。
“轰——”
银色闪电划破长空,一道惊雷忽然炸响。
启祥宫忙成一团,嘉妃发动了。
“快去请太医啊!”
“啊——”
嘉妃揪紧身下褥子,疼的脸色一片煞白。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大雨噼里啪啦砸落。
长春宫
外面风大雨大,闪电伴随惊雷,七阿哥哇哇大哭。
“永琮,额娘在呢,不害怕啊,乖……”
二皇子死了以后,皇后大病了一场,几年了,才又生下一个嫡子,孩子才刚一个月,平时看的跟眼珠子一样,这会被雷雨吓着了,哇哇大哭,皇后心疼极了,正抱着哄。
偏偏这个时候,启祥宫来人了,门一开,刮进一大片冷风。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奴婢是启祥宫的丽心,我们主儿发动了好半天没生下来,您快去看看吧!”丽心哭求道。
门一开,外面的雷雨声越发大了,七阿哥哭的撕心裂肺。
皇后一边拍着怀里的儿子,一边忍不住厌烦,嘉妃生不下来找她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太医,可到底嘉妃是她的人,她还是多说了一句,只是语气不耐。
“嘉妃又不是第一次生了,让太医和接生姥姥好生料理就是了。”
说着又连忙低头轻声哄着已经哭的嘶哑的儿子。
外面的人将丽心拉走,“好了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丽心无功而返,启祥宫嘉妃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
嬿婉跪在大雨中,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红宝石戒指,终于放声大哭,五年所有压抑,所有痛苦,全在雷雨声掩盖下发泄出来,雨水冲掉手上的血,只留下泛白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
绵绵密密,逐渐深入心口,传遍四肢百骸。
过了许久,单薄纤细的身影从雨中踉跄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脆弱的下一秒就会被吞噬,可又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
“娘娘就快要生了,还不快去请皇上!”
“眼下风雨这么大,就算去请了,皇上也未必肯来啊。”
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是个苦差事不说,没请来皇上万一被主子迁怒,才是无妄之灾,谁也不乐意去,可皇上来不来是一回事,去不去请又是另一回事。
掌事姑姑看一个个缩着头,骂了一句,“都是一群废物!”
被骂的人都是老油条了,只管低着脑袋。
掌事姑姑气的上火,又焦急,能混在主子跟前的,一个个都不是简单的,况且共事一场,有几分香火情,她正要让随便叫一个小宫女去,里边主子又喊起来,她眼风一扫,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当即喊了一声。
“樱儿!”
“你马上去请皇上!”
嬿婉头发上滴着水,纤长的睫毛挂着水珠,一垂眸便落了下来。
“是。”
今晚的雨下的格外大,到了养心殿嬿婉已经全身湿透。
可还没接近,便被拦住。
“站住,你干嘛的!”李玉皱眉厉声呵斥。
他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监,比后宫一般主子还得脸,气势很足,也不似她所见任何一个太监一样,他的腰很直,眉宇间甚至有一股正气,不似一个有缺陷,心里扭曲阴暗的太监。
他的眼神很有压力,嬿婉轻咬了咬发白的唇。
另一道略显阴柔和缓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你是哪个宫的?”
嬿婉站在台阶下,单薄的身子被淋的瑟瑟发抖,她仰起脸,白生生一张娇美脸庞似风雨中枝头上一朵洁白梨花,惹人爱怜。
“奴婢是启祥宫宫女樱儿,嘉妃娘娘生产不顺,可否请皇上去看看。”
细细弱弱的声音太过柔软,轻易勾出人心底的保护欲,占有欲。
嬿婉注意力在李玉身上,没注意另一道幽暗的眼神。
李玉为难,“可皇上在和高斌大人议事呢,吩咐了不许人打扰,这样吧,等皇上议完事我立刻去禀报。”
嬿婉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李公公。”
李玉见她一身湿,心里起了怜惜,“外面风大雨大,进忠,你送樱儿回去。”
“嗻。”
进忠低头应了一声,唇边一直噙着笑意。
同是御前当红人物,他和李玉却是截然不同两个人,李玉一丝不苟,一脸严肃,站也是如松一般挺直,进忠不一样,唇边不管何时都带着笑,站那儿恍然一看是直的,可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慵懒劲儿。
他走路落地也很轻,像某种优雅的动物。
雨下的又大又急,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
“樱儿,在启祥宫被人欺负了吧?”
“没有。”
她低垂着头,纤细柔白的脖颈脆弱易折。
进忠眼里划过一抹深色,他无声笑了一下。
“没有?”
做了许多年大太监,上到太后皇上,下到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人的动向逃的过进忠的法眼,就这短短一个照面,他已经完全看出了她的境遇。
以及……她的心思。
李玉虽然是他的师父,可一颗脑袋却是榆木。
进忠眼神微低,天色黑暗,雨幕密集,悬挂在檐下的宫灯左右摇晃,灯光明明灭灭,朦胧光晕里她一身狼狈,可依然很美,毫无攻击性的美,像泥潭里一弯明月,也像跌入尘埃的纯白花朵,越是深陷污浊,越是美的惊心,能勾出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从见到她第一眼,他就想把她掬在手心。
幽深的视线宛如实质,声音却极为温柔。
“若没有,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差事怎会轮到你。”
嬿婉长睫一颤,如雨中蝶翼,脆弱不堪。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没在了启祥宫。”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雨幕,他的手很稳,雨水都被阻隔在伞外,他很高,走在她身边,有意为她挡住了寒风。
在这个初见的人身上,她久违感受到了善意。
雨下的太大,地面难免积水,晚上视线不好,若是一个不注意踩上去,会溅一身的泥水,眼看她一脚就要踩中水坑,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臂,无比自然往边上推了推,让她避开了脚下水坑,伞一直打在她头上,雨水淋湿了他半边肩膀。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嬿婉一怔,鼻尖忽然一酸。
她连忙低下头。
可怜又可爱的模样,看的进忠心头一软。
在宫里生活了很多年,他从一个卑贱的小太监,到现在的御前红人,有些事早已司空见惯,也早有一套默认的规则,他野心勃勃,也只是野心勃勃,从没有想过像其他太监那样找对食不说,还在宫外置办宅子三妻四妾的娶。
只是今晚一看到她,这个念头就再压不住。
“这后宫太大,一个人是过的艰难了些。”
“自王钦作乱后,宫里止了宫女和太监的婚配,可暗地里哪个宫女和太监不相互找个慰籍呢。”他握住她柔软的手臂,动作间充满了暗示和试探。
嬿婉对别人的触碰极为敏感,她用力甩开他,从伞下走进雨里。
那避之不及的态度,是毫不掩饰的拒绝。
与……厌恶。
进忠手里一空,他攥了攥手,慢步上前。
伞重新遮在她头顶,他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师父一路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是娴贵妃,樱儿,你这脸,敢不敢赌一赌?”
嬿婉愣愣的抬头看他,眼尾晕染着红意。
“我若是把这事给你办成了,你在皇上跟前做我向上爬的阶梯,若是不成……”进忠笑了笑,极温柔,“你跟了我,晾来也无人敢欺负了你去,如何?”
他是个精明狡诈的人,赌赢了,他再进一步,输了他也不亏。
可向上?
怎么再向上?没有这个赌约他上面也已经只有一个李玉了。
而她,还只是一个人人可欺,卑微的宫女。
这是一个交易,也是一个明显不公平的交易。
也是向她倾斜的交易。
常人都不会愿意跟一个太监,可若这只是赌输的代价呢?
她什么也没了。
大阿哥常说等一等,凌云彻说忍一忍,她等了,忍了,最终的结局是被人遗忘,是余生在启祥宫尽屈辱,绝望的活着,还是相信他,赌一次?赌输了的代价也只是跟了他,比现在已经好的太多。
两人已经停下脚步,雨声急促打在伞上。
嬿婉忽然退后一步,跪在了瓢泼大雨中。
她仰着头,皎白小脸惊人的美丽与脆弱。
“进忠公公,求您疼我,让我赌一回吧!”
他撑着伞,站在伞下,视线居高临下看着她,似过了一瞬,又似过了一辈子一样久,他忽的一笑,手微微一动,手中的伞对她倾斜。
他的心也在此刻随着这把伞,向她倾斜。
她尚不知道,这把伞,一偏就是一辈子。
雨水如珠帘一般从伞面落下,溅在她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