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车轮滚过出城的石头路,又在城郊缓缓停了下来,侍女探出头来,便见前方有不少车马都是往城郊去。
侍女放下帘幕,笑着恭维道:“今日天儿好,定然都是去南郊看看的,昨儿可是连谢家主都夸赞了姑娘做事妥帖。”
如今江淮水患的后续处理已经接近尾声,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老一辈的倒也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年轻一辈正是搏名声的时候,因此几家合计着拟了名目递与寒城府,向帝京正式请赏。
车驾内,女子一袭月明寒烟服,端正地坐着,听得侍女的夸赞也不过是低敛着笑意,微垂了眉目。
她抬眼看向车驾之外,树影氤氲在纱帘之上缓缓而过,神色却是浅淡。
纵使这些年得了这许多夸赞,却依旧得不来那人一个眉眼。
念及此,她眼中的三分柔光也瞬间散了个干净。
此时,车驾又缓缓启程,速度也快了许多。
侍女好奇为何这般快便通行了,据她所知出城到南郊的这段路可不好走。
但主子未发话,她不得随意动作,因而只能静默地候着。
良久,车驾才缓缓驶停,侍女掀开帘幕,却不见刚才那热闹的景象,南郊外的马道上只停了三两马车,其中一辆还是庄家拉物资所用。
难道那些车马并非往南郊来?
下了马车的庄翎月也略有些疑惑,寒城郊这个季节也没什么值得一去的了。
“庄姐姐!”
庄翎月听闻这声便见谢琳琅嬉笑着朝自己走来,她上前就拉住庄翎月的手,左右看了看。
“我听说了,阿笙在西郊建了学舍,居然将无名区那里的孩子拉去念书。”
“那个地方的人,念书?我听着都觉得稀奇。”
“我本是想去看看,但兄长道那地方腌臜,并非我等贵女该去的,家里的马夫根本不敢违抗他的话。”
“但你看阿笙也去了不是?”
谢琳琅往前走了半步,小声道:“好姐姐,你带我去吧,我今儿一早就来这等你了。”
说着又用小鹿般的眼神祈求着,庄翎月神色微眯,眼眸中的异样只是一瞬便不见了踪迹。
她端起庄家大姑娘的作派,浅笑着对谢琳琅道:
“今日我来南郊还有事务要忙,不若这样,你坐我的马车去,晌午前回来就行。”
得了她这话,谢琳琅规矩地欠了欠身,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踩上马夫还未来得及收的马凳上便登了车,带着侍女就这般洋洋洒洒往西郊而去。
庄家侍女此时脸色惨白,她在马车中的话让她此刻如芒在背,正欲找补,却见庄翎月清冷的眼扫了过来,当即不敢多言,规矩地跟在庄翎月身后往南郊的营地而去。
西郊云生的学舍外此刻停了不少马车,这里面有一些是阿笙请来的城内各商铺的掌柜。
今日请他们来是为了一堂课。
未久众人便见那些穿着不算周正的孩子们从学舍里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的是这些天他们通过捡拾林中的枯木,一件换一件,最终换得的东西。
今日,学舍的先生是要让他们知晓,何为价值。
但这些孩子从前向城中人讨要东西,多少都是挨过打的,面对这些人,他们难免还是有些害怕。
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终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走到一位掌柜面前,拿出自己怀里抱着的一支陶壶,心一横递了出去。
他死咬着嘴,良久方才开口道:“你要吗?”
这一声仿似从嗓子眼挤出来的,未得片刻,却听得那掌柜道:“我家出售的多是精品良器,此壶粗糙,我不需要。”
得了拒绝,那孩子脸色并不好看,他手足无措地回头看向剩下的伙伴们,还有不远处的先生。
得到先生鼓励的眼神,他遂继续往下一个人去试,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拒绝,终于在他心中木然的时候,得了一句别的话。
“我家中尚缺一个酱菜的壶,我看这个正好。”
说话的是一名微胖的妇人,她铺子是做酱菜的生意。
孩子得了她这一句话,眼中瞬间有了光。
妇人从腰间拿出两枚钱币,放在孩子的手上,而后将壶拿走,这个过程他都是愣愣的,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明白,不用讨要,不用挨打,便能获得钱财。
是堂堂正正地获得钱财。
那些孩子见到他的成功,瞬间全都一拥而上,拿出自己这些天想方设法换来的东西,一一上前兜售。
阿笙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并不上前,是不愿山坳的人失了对她的惧怕,因为只有那些人明白她并非“善人”,才不敢将诨赖的手段再用在云生的场地上。
阿笙回头对管事细细吩咐道:“你们着人留意着山坳里,他们越临近搬迁便越需要钱财,我怕那些人将主意打到孩子的身上,尤其是一些女娃。”
阿笙所言便是一些人牙子的买卖,在这个世道不少孩童都是年幼时被发卖为奴,不少青楼女子都是这般的出身。
在温饱难有的日子里,对一些人来说,父母爱子并非天经地义。
管事得了话,当即吩咐了下去。
当日夜里,侍女拿了一册从西郊得来的文册,一路小跑往庄翎月的明月园去,彼时嬷嬷正在为庄翎月拆掉繁重的发髻,得闻人回来了,遂将侍女召了进去。
嬷嬷为她梳理着如瀑的长发,而后规整在身后,用锦带系上。
静女其姝,于卧房之内亦应端正有礼。
庄翎月扫了一眼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得她点头后,嬷嬷方才躬身离开。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文册随手翻了翻,这里面的东西与《谦德》有些相似,却显然经过他人的编纂。
未翻两页,她便丢到了一旁,如弃糟粕。
“将这东西送去燕城,请裴氏族内过一过目。”
擅自改编经典,在老一辈学究的眼中是对圣贤智慧的侮辱,更是假借圣贤之名,行歪门邪道的证据。
庄翎月不知为何裴钰对此女会这般纵容,在她眼中,窦长笙此举不过是拿那些腌臜之人来为自己赚得名声罢了。
《谦德》乃是裴氏先祖的大成之作,容不得她一个在学识之上毫无建树的商人这般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