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中似没有交点,等陆梨阮慢慢俯身向他靠近的时候,才渐渐有了神色。
“梨阮……”
他嗓子如被沙子磨过,刚开口,便止不住地咳起来,唇上的伤口挣开得更厉害了。
触目惊心的让人分不出,到底是他嘴唇出的血,还是随着咳嗽而吐出来的血……
“你醒了?”
陆梨阮晕晕乎乎的,身子却已经先大脑一步,伸手去触摸嵇书悯。
直到触碰到嵇书悯的身体,陆梨阮才发觉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怎么样?要喝水吗?”陆梨阮手忙脚乱地就要去倒水,没注意到嵇书悯的目光微移,落在了那还在燃烧的龙凤烛上面。
陆梨阮还没来得及转身,感觉衣角被人扯住了。
“梨阮……”
陆梨阮不敢使劲儿拉扯,坐回到他身边,看着他单薄的胸口起伏,一点一点地吐出声息。
“怎么点起了……”嵇书悯微抬了下头。
陆梨阮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烛泪已经落下了不少,竟真的似蜡烛在哭一般。
“图个吉利。”陆梨阮拿起帕子,沾湿了扳过他的脸,仔细轻柔地给他擦唇边的血迹。
“你看你现在醒了,说不定就是有点用处呢。”陆梨阮故作轻松地开了句玩笑。
“是啊。”嵇书悯目光迷恋缱绻地,就那么看着陆梨阮,怎么也看不够。
小姑娘发丝乱糟糟的,一双总是神采奕奕看着自己的眼睛,红彤彤的,她逆着光坐在那儿,神色间充满了与她年纪不符的悲悯与哀伤。
被她看上那么一眼,都会觉得此生没白来这娑婆世界一遭……嵇书悯恍恍惚惚无边无际地想着。
烛火昏黄摇曳,把一切都照得晃晃悠悠的,这间屋子似变成了一艘不稳当的船,不知道要驶去何方。
也许真的会驶去彼岸……但彼岸又是哪里?
嵇书悯发觉自己的思维已经不太受自己的控制了,脑海中只有一小部分还能按他的要求来思考。
“刚什么也瞧不见,感觉睁开眼睛也是黑的,闭上眼睛也是黑的,我难受得紧……便想着歇一会儿,但倏然望到远处有亮光,挨过去看时,便看见了梨阮。”
嵇书悯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讲故事般,陆梨阮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编故事与自己闲话,但眼睛还是一酸。
“嗯,下次看到了也得来找我。”
“好,永远都去找你。”嵇书悯低低地应着。
身下的船仿若又随着烛影跳动而颠簸起来,将嵇书悯的骨架筋脉都要颠碎了。
让他齿间无法克制地溢出喘息来。
陆梨阮去碰他,但此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戒断反应,陆梨阮轻轻握着他的手臂,都能在那苍白冰冷的皮肤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想松手,却被嵇书悯反手握住,他指尖随着这个动作,便得充血,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儿,才不那么气闷了。
“梨阮,我们要去哪儿啊?”他忽然喃喃地问:“你要随我一起去吗?”
陆梨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他神色显得迷茫。
“我们要去哪儿……不知道,但你去哪儿我都跟你一起去的。”陆梨阮哄他,想帮他把被子重新盖好。
“好……”
嵇书悯失神了一瞬,随即发觉刚才自己说了胡话。
他们哪儿也去不了,他无法行走,梨阮被他拉扯困住,他们两个谁也走不了,只能在这儿熬着。
“梨阮,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嵇书悯忽然道。
他面色平静得仿佛说了句非常平常的话。
陆梨阮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梨阮你陪我死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嵇书悯心中忽然一轻,似什么压在上面的重物被移开了。
好像终于找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在万千无数中,抓到了最想要的。
陆梨阮没想到他竟是会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嵇书悯没有一天是不争的。
身处其中,嵇书悯早就习惯了,陆梨阮向来觉得这已经是刻在他生命中的本能,可此时此刻,陆梨阮借着烛火,从他半阖的眼眸中,看到了空洞的虚无与疲惫。
陆梨阮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疲惫与痛苦,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让他变得不像他了。
“别胡说。”陆梨阮伸手去捂他的嘴,可还没等碰到嵇书悯呢 ,便被他认真看过来的眼神盯着,动作顿在原地。
嵇书悯不是在随口抱怨……他是执着地在等陆梨阮给他个答案。
陆梨阮心中乱得不知道从哪儿理起了,她要怎么回答?
若是她答应,嵇书悯会做什么,以他的疯劲儿,说不准真的会现在拉着自己去死。
陆梨阮以为过了好一段时间了,但实际上,只过去了一瞬,这一瞬中,她脑海里划过无数的想法。
然后陆梨阮发现,她自己居然没有半分的害怕与退缩,竟是真的在考虑……如果真的和嵇书悯一同死去,会怎么样?
会归之虚无,还是魂飞魄散?陆梨阮不知道,但也一点都不恐惧,仿佛能和嵇书悯一起去死,并不是一件很难选择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被折磨的快疯了……陆梨阮问自己。
“梨阮不愿意?”
嵇书悯勉强看过来的视线慢慢地再次涣散开,他语气幽幽轻轻的,有点不甘又有点释然,却没半分责怪与气愤。
嘴上说得再狠,嵇书悯对陆梨阮也狠不下半点心来。
没关系的……她好端端的一个人,那么漂亮那么生机蓬勃,像她栽的花,像她养的鸟儿,往后几十年的大好时光,春日踏青夏日游湖秋日纵马,冬天围炉煮茶。
话本子里的名山大川都可以踏遍,去看一看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说着的,边境的狂风与荒原。
哪哪儿都好,日日都畅快,就是再没了自己了。
嵇书悯微微勾起嘴角,多好的日子啊,她舍不得,自然怨不得她。
该怨自己……平白给她添了那么多悲伤。
怎么能不争气,让她为自己哭得眼睛都肿了呢?
“怎么不说话了?梨阮少见这么安静。”他指腹蹭了蹭她的衣角:“吓唬你的,别怕,以前都是骗你的,我哪儿舍得。”
“梨阮别记恨我,但得记得我。对你不好并非我本意,跟你赔个不是。”嵇书悯看不清陆梨阮的神色,只隐约瞧清她垂着头,一副丧气可怜的姿态。
嵇书悯怕她愧疚。
他生得一副玲珑心肠,最会揣摩人心,他有些后悔刚问了那句话,梨阮若是不愿意,她那般细腻,自会觉得亏欠愧对自己。
若是从前,嵇书悯乐得瞧见,他爱看陆梨阮因着自己而表现的任何样子。
但现在,他不想看了……
他得让她高兴点儿,别到最后还哭丧着脸。
不知道是心气儿散了,还是命数如此,嵇书悯只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往前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忽地,陆梨阮忿忿的声音传来。
“嵇书悯,你装什么好人?”陆梨阮掀开床幔,在他一瞬错愕的神色中,抓着他的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哪儿是为了我着想,你是为了自己着想,做什么惺惺姿态,给我表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你当我信?”陆梨阮嗤道。
“到现在你脑子正常了,那你从前说的做的算什么?算我倒霉?算我信了你的邪?”
陆梨阮不是演的生气,而是真的生气,嵇书悯这个时候想给她条活路了,想让她独立行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便是因为他才存在于这儿的。
“我现在就把那蜡烛推倒,烧了这儿,红彤彤的喜洋洋的,像咱们俩成亲的那样,你也不用遭罪了,我也不用这般被你折腾了,怎么样?”陆梨阮瞧着他,眼神清澈而认真,丝毫没感觉自己此时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儿。
与嵇书悯这般疯的人相处久了,被他沾染了疯劲儿也实属正常。
“多热闹多喜庆,往后历朝历代的史书都得记上咱俩一笔,也算是名垂千古,如何?”
嵇书悯被她逗笑了。
“梨阮想的倒是周全。”
“我认真的,嵇书悯,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神智回来,陆梨阮无比真诚。
“我挺有挫败感的……”陆梨阮袒露着自己的心声:“我想救你,我应该救你,但我却觉得,我一点用也没有,我根本救不了你……咱俩一起死了也挺好的,至少我不用再难受愧疚了。”
这是陆梨阮真情实感想说的话。
不知道嵇书悯有没有听出端倪来,但此时陆梨阮已经不在乎了。
嵇书悯半晌没出声,再开口时,他却并没有问陆梨阮,为什么要救他。
“胡言什么呢?”嵇书悯喘了口气儿,声音大了些,大约是话说的多了,心里又有些急了,嗓子也没那么哑了。
“梨阮怎么还妄自菲薄起来了?”他低声道:“梨阮自是救了我……你哭着是救了我,笑着也是救了我,给我熬甜汤时救了我,现在你还在救我……”
他费力地一点一点抬起腕子,点在陆梨阮落在被褥上的一滴泪上,那抹氤氲开的水色,濡湿了他的指尖。
“梨阮在这儿便是救了我,你与我说些好听的,别我说胡话你也跟着说……”嵇书悯慢慢地缓过点劲儿来。
“没有我你现在也活着呢。”陆梨阮喃喃道。
“是啊,想着把想做的做了,想得到的都得到,然后便什么都扔下,留下烂摊子任后人评判,细想想也并无意思。”
陆梨阮听到嵇书悯亲口承认了,若是按照原剧情,他所作所为都是故意的。
“不像你会做的……”陆梨阮摇摇头。
“怎么不像?”
陆梨阮心道,之所以史书上虽着墨难辨好坏,是因为你登基后所为,绝非昏君,不过是太过激进与严苛,你到死还是在惦记着江山百姓。
就像你自己所说,你真的想要得到,真的放不下。
陆梨阮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堵在心口的无力感自责感,好似被嵇书悯的话消散下去。
嵇书悯说自己救了他。
陆梨阮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她并没有失败。
“你要活下来,才算我救了你。”陆梨阮凑到床上,蜷缩在嵇书悯身边。
嵇书悯感受着温暖的体温,长长地叹了口气:“梨阮这般强求……”
“嘘——”陆梨阮不许他继续说下去。
“好,我答应梨阮。”嵇书悯闭上眼睛,他眼尾泛红:“梨阮当我刚才胡说八道,咱们俩要像那龙凤烛似的,一起慢慢到头。”
待再睁开眼时,隐隐亮色从窗缝中透进来,怀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发疼,垂头一看,陆梨阮眼下一块淡淡的青黑,此时睡得不省人事。
陆梨阮也未想过自己会睡得这么沉,大概是压在心头的重担,终于在嵇书悯的话中卸去。
嵇书悯这么聪明,他又答应了不会骗自己,那他说的……自己是可以相信的吧?
昨夜的事情似翻篇了,嵇书悯并未再提起,陆梨阮也不说,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关于生死之事,若谈了仿佛就近在咫尺。
而不去说它,便可假装还远得很,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之前怎么熬着,之后还要怎么熬着,并不会因为心意相通而少了折磨,也不会因为缓了死志便减了痛楚。
日子也不会快,也不会慢,老牛拉磨般蹭着往前走,白驹过隙之感,他们两人是谁都没体会过。
但日子年岁便是这样的,催着走赶着走,盼着求着又熬着,不会被饶了半分。
老大夫来瞧了一回。
见屋子里嵇书悯昏沉沉的,陆梨阮则在安安静静地作画,凑过去颇为惊奇地问:“你倒是能静下心来。”
“静不下心的日子早过去了。”陆梨阮甚至要习以为常了。
“他可有管你要过丹药?”
“一次都没有。”陆梨阮实话实说。
“还从没见过这么硬的骨头。”老大夫嘟嘟囔囔的。
“可有好转?”陆梨阮轻声问。
“没死就是有好转。”老大夫实话实说:“先前不敢说,但他还活着,我便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