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天牛去地藏寺向舅舅告别,两人相见没有寒喧,一净法师指指地下的坐垫让天牛坐下。天牛试了几下没坐下来:“舅,俺还是站着吧,俺腰硬弯不下来。”
一净没说话,手捻佛珠闭上眼睛。在天牛眼里舅舅见老了,但精神依然炯炯。天牛坐到舅舅身旁小声说:“舅,俺们一家子要去东北了,这几天就走,俺娘也去,你看,俺们能顺利不?会不会有啥麻烦?”
一净法师睁开眼晴平静地看着他,说:“何为顺何为不顺呢?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出门会得,在家也会得。人来世间为什么?吃苦来了,一但出门和在家没什么区别还怕个什么?!”
天牛以为舅舅是说他前怕狼后怕虎,表白道:“俺倒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俺啥也不怕,俺是怕俺娘岁数大了到了东北不适应……”他想起一个事,“对了,舅,那年你说俺娘到了东北会怎么怎么的?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俺们要闯关东?”
一净法师看他一眼:“太阳每天都出来,看不见太阳有两个原因,可能是眼晴坏了,可能是阴天。俺要说明天保证有太阳,万一是阴天呢?是俺在说谎吗?”
一净法师的话深奥难懂,天牛听得一头迷雾:“舅,秋香、俺媳妇怀孩子了……你看看她能生个啥?”他换了话题想把舅舅的思路拉回来,“她怀个孩子真不容易,她说要感谢舅舅你哩……”他又想起一件事,“舅,俺问你,秋香说是你说的,佛门十年后要有劫难,真的假的?是啥劫难?”
“何苦要问那么多?”一净法师眯着眼睛看屋顶,“知道自己明天会死今天就不活了吗?”坐正身子看着天牛,“未卜先知未必好,当年如若有神通的人跑去告诉秦始皇,说他的江山在秦二世那代就会崩坍,秦始皇会信吗?一定不信,相反,那人必死无疑。为什么?这是人的劣根,也是天机。要明白一个理,生命的轨迹好比扔出的石头,扔出的方向力度决定了石头的落点,这就是必然。只有修行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又好比是扔出的石头遇到了迎头风,落点自然就改变了,你说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舅,去年俺落下一屁股饥荒,俺这次出去也是为了还债,不出去挣钱不行啊。”舅舅越说越远天牛把话拉回来:“东北那儿地多人少找吃的容易。”看着舅舅,“舅,你在庙里能吃饱不?要不你跟着俺一块去东北吧,那里饿不死人。”
一净法师摆摆手,停了一下说:“你自北方去,吾向西方走,东北冲西南,无须再回首。罢了,出家人随遇而安,待完成这一生的差事就告老还乡了。”
天牛皱一下眉头:“还乡?舅,你不会说走就走了吧!”他想到死的问题。
“但愿此生能修净,脚踏莲花上西天。”一净师傅笑着说。
天牛听着很别扭,上西天?不管上哪儿都是死了!他说:“舅,你老从小出家,功德无量,死不了,你得活到俺挣了钱回来,俺有了钱好好孝敬你。”
一净法师摇摇头:“三十年前求佛度,三十年后学自度,此生无功德。梁武帝问达摩,联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六祖说,‘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变为功德,功德在法身,不在修福。’老纳也是如此,外迷着相,内迷着空,口说般若,心无般若,无明还在……”
天牛苦笑:“舅,你说的俺一点也不明白,咱唠点正事行不?俺要走了,一走就是好几年,你不想俺们?你帮着看看,俺们到了东北会咋样?”
“没什么好不好,小的会老,老的会死,都很自然。世间无常,谁能久往?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忘不了,这是凡人的通病,烦恼都是自寻找。”一净法师闭上眼睛小声念起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天牛咂咂嘴,急得直挠脑门“舅,舅,舅……”他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了一下,说,“你讲这些大道理俺也听不懂,你说句实话,俺娘去东北能受了那里的冷不?”
一净法师停顿了好一会儿,睁眼看着他:“冷时思暖,热时盼凉,人生从来如此。去吧,也是该着的事,哪里的黄土都埋人。”
舅舅的话天牛似懂非懂,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辞别,一净法师说:“吾佛慈悲,常念吾佛才能离苦得乐!”
天牛说:“俺记下了,有事俺就去求佛。”他理解错了,一净法师摇摇头没有作声。
回去的路上天牛在想,舅舅说话为什么一直绕圈子呢?是怕泄露天机?还是暗示他们此行危机四伏……
回到家天牛把舅舅的话学给秋香听,那句‘你自北方去,吾向西方走,东北冲西南,无须再回首。’秋香一下子反应过来,惊讶地:“你舅那是暗示他要圆寂!”急切地,“他说没说什么时候走?”
天牛一愣:“没有?圆寂是啥意思?是不是要死的意思?”
“是啊!”秋香抓抓自己头发,“应该告诉娘一声。”
“告诉她干啥?不行,娘知道咱舅要死了得难过死。”
秋香冷静下来想想:“嗨,一净大师对我有恩,我应该去看看他……”
“哪有时间送你过去!再说去了你说啥?问俺舅啥时死?也不吉利啊。算了吧……”天牛说。
一家人就要逃荒去东北,天牛没有时间送她去庙里,可能也觉得没这个必要。秋香身子不便,想去向恩人辞别的愿望成了泡影,也成为她一生的遗憾。
转年春天,一净法师在升座讲法时圆寂,享年67岁。临走时他留下一个偈子:‘江上起风江又风,风风浪浪随江行,新浪逐旧浪不尽,浪回峰转无始终。’有人说这是在言世间永无休止的六道轮回;也有人说这是在讲诸法的不生不灭……
天牛带着一家老小历经千难万险来到北城,几经周折在城郊何家沟边上廉价租了间四面漏风的破草房,算是暂时把家安顿下来。
如今的北城和以前大不一样,街道干净了,街上的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擞,面貌一新,不见了往昔在日本鬼子、伪警察统治下
的战战兢兢,失魂落魄。天牛发现一个问题,在北城里山东人、河北人很多,他们大多是躲灾年逃荒过来的,这对天牛找工作形成了障碍。天牛拉不了洋车小买卖又不会做,眼瞅着逃荒省下来的那点盘缠就要花光,母亲因为水土不服来到就病了,秋香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急得快火上房了。
秋香说:“能坚持到我把孩子生下来就好办了,我可以出去找活干。”
天牛说:“你说的是废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咋坚持?”
天牛想到那个艺高人胆大的张顺子,找到他家也没费什么劲,毕竟张顺子曾经在北城算个人物。张顺子还活着,却得了半身不遂的病,见到天牛连话也说不清,那位客栈老板娘在伺候着他。此时妖媚已远离这位老板娘,取而代之的是老态龙钟。一见这样天牛没好意思开口提借钱的事,放下带去的一包点心匆匆离去。
天牛又来到冯喜子家,上次回老家冯三叔帮忙筹备的路费还没还,这次他是厚着脸皮来的。在冯喜子家天牛知道了冯三叔已经过世,冯喜子的老婆重病在床,看情形掉的没剩几颗牙的冯喜子自顾不暇,不得已他还是空手而归。
天牛无计可施了,跑到当年的八大市场去拉小圈,好在这个活还存在,一天累死累活能给家人挣碗稀粥喝。可母亲的咳嗽病越来越严重了,白天晚上咳嗽得没完没了,天牛没钱给母亲买药,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他心疼得直想哭。
“我去想想办法吧……”秋香说。
“你能有啥办法?现在窑子也没了……”天牛说走了嘴,秋香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中转着,他忙解释,“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是说过去你那些姐妹根本没地方找去。”他确实是这个意思。
“我去找杏花姐,我知道她男人在哪儿上班,如果她没离开北城的话……”秋香忍着泪说。
杏花还在这个城市,还和英殿才生活在一起,她现在百货公司上班,还是没有孩子。杏花看到秋香出现在眼前惊愕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秋香,真是你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搂着秋香抹了一阵眼泪,突然觉得那儿不对劲,直起身子惊讶地看秋香鼓起的肚子,“不能吧!真的假的?!你怀孩子了?!打死我也不相信啊!干过咱这行的女人成千上万,我还没看见一个能生孩子的!快说说,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哪儿有什么灵丹妙药!感谢佛菩萨保佑吧……”秋香眼圈红了,“能活过来,让我做一个正常的女人,我真的感谢佛菩萨……”
“真的?真这么灵!要是真的,要是真的,哪天我也去庙里求求,能让我怀上孩子,我宁愿少活二十年!不,三十年也行!”杏花激动了。
秋香抹去泪花,叹口气:“佛度有缘人,佛菩萨无所不能,但愿你有这个缘……”
这一天秋香没有回家,和杏花钻在一个被窝里唠了一宿。杏花一会儿摸摸秋香肚子,一会儿又起来听听她的肚子,高兴劲无法形容。
秋香黯然神伤,为自己的幸运,更为杏花惋惜。如若杏花能生个孩子她和英殿才会多么幸福!“杏花姐,你别急,要是可能的话,我以后帮你怀个孩子,一生下来你就抱走,别让我看着,管你叫妈,长大后让她给你做伴。”
“真的?”杏花睁大了眼睛,“那你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给我吧,以后你再生。”她说得极认真。
“不行!”秋香下意识地捂住自己肚子,“这个孩子不行,我是说以后,要是我还能怀上……”见杏花的脸黯淡下来她又安慰她,“你相信我,我再有孩子一定让你抱走……”
杏花叹口气:“我哪儿有那么好的命……”
“我是说真的,女人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我们家大牛身体棒着哪,保证让你有孩子抱,让你做妈妈,要不然你挣那么多钱怎么花?!是吧……”
杏花抱住秋香痛哭起来,可能是感动了,也可能是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