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因为有西洋鬼子打过来了,他们的小客栈停了业,一家三口鹌鹑一样躲在院子里。
前门、后门都栓得死死的,也不敢生火做饭,有存下的玉米面饼子,就咬一口再灌碗凉水,好歹饿不死就完了。
东家还念叨着,幸亏当年没有那么多钱,买的这个地方离运河远一点儿,要不然这回肯定得让那些兵头子给祸祸了。
然后又对着他们两个小的念叨,等着这场仗打完了,赶紧找个好日子把他们两个的事情给办了,要不死都闭不上眼。
听得他家姑娘又急又臊,一扭脸就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当时他就会呵呵傻笑,现在想着都傻。
到了晚上,他们也不敢点灯,三个人把铺盖抱到堂屋地上,谁也不敢睡觉,就背靠背坐着,听着外面过兵的声音。
开始还能听懂,是自己国家的人在喊,口音是天南海北都有,但是他们开店的,每天也是哪儿的客人都有,倒是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大兵都喊着什么“顶不住了!”、“快去求援兵!”什么的,一阵“嗡~~~”的乱糟糟声音之后,又有人喊“王爷中了枪了!快撤吧!”
咣咣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想来是那些当兵的都跑了,其间也有人推他们家的门,但是两下没推动就放弃了。
小伙子紧张的直吞口水,手在褥子上使劲的抠,愣是把自己七斤的厚棉褥子抠破了。
一会儿,外面街上又传过来了整齐“夸夸”的脚步声,一听就是洋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
屋子里三个人不知道这群洋人是个什么路数,哆哆嗦嗦的抱在一起,互相支撑着。
外面又是一阵叽哩哇啦的喊声,他们听不懂,只能从语气里分辨出那些洋鬼子现在的洋洋得意。
一声尖利的哨音之后,脚步声杂乱了起来,前后门几乎同时被砸响了。
他吓得一哆嗦,立马从地上弹起来了,手里抄着劈柴的斧子就要往外冲。
东家一把就把他给拉住了,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包塞给自己闺女,对着他说:“小三子,我把闺女托付给你了,这门顶不住多长时间,你什么也别管,现在就拉着她躲到菜窖去,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说着就把他俩连推带搡的推到后院去了,他带着姑娘躲进了菜窖,黑乎乎的一点儿光都没有,两个人竖着耳朵听着地面上的动静。
果然,前门后门都没有顶住几下砸,打着火把的洋鬼子呼啦一下就涌进来好几个,到处都是砸东西的声音,周围的人家也都是哭喊声一片。
他听见东家让他们抓起来了,他们在打他,他们让他把钱都交出来,他们在砸东西……
姑娘忍不住了,哭着想冲出去救她爹,被自己一把捂住嘴摁下来了,他记着东家的话:不许出来!你们谁也救不了,不能再把自己搭进去!
过了好一阵子,上面声音渐渐小了,他才敢偷偷冒个头出来看看,满院子里是一片狼藉,老东家满头是血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两个连滚带爬的跑到老人身边,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那么微弱的一小丝。
他跟姑娘说,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能不能把街角的莫大夫请来。
真的,他现在做了这么多年的鬼,想起来这句话,还是想抽自己的脸。
他把斧子塞给姑娘,自己悄悄的出门了。
街角有家药铺,平时有个坐堂大夫,就住在药铺后面的那条街上,平时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的四处张望,生怕碰上零散的洋鬼子。
眼看转过那个街角就是大夫家了,他鼻子尖上突然闻到了一股烟味,心里一突,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
可是等他跑过街角,脚下不由得一个急刹车,远处的房子开始冒出黑烟,几乎所有的人家的门都开着,几家门前都倒着个浑身是血的人。
听着又有脚步声过来,他一矮身子藏在墙根阴影里,探着头出来看。
几个高鼻子的洋人哈哈笑着,一边跑一边把手里的火把扔进了民房,然后端着枪在外面等着,里面出来一个就是一枪。
他看得眼睛里都冒火了,可是现在手无寸铁,冲上去就送人头啊!而且他想了想生死不知的东家,自己还答应了要照顾他闺女呢!
心里一转念,坏了!这帮洋人又跑回来烧房了,那他们客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