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忠言太逆耳,热情尤似火
作者:山重疑路   新语新编最新章节     
    王廙在涢口收降了杜曾、马隽,声势立刻浩大了起来,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
    刷刷点点就写了一封信给武昌的王敦,说了涢口的情况,还请王敦放陶侃去广州,荆州的事情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王敦收到信后,立刻就又放了陶侃,陶侃反倒赖着不走了。
    “大将军,太麻烦了,反正过几天还要抓进来,我还不如就在这里常住。”
    “滚滚滚,滚去广州上任。”
    “真的要放末将去广州?那可要多谢大将军放我一马了。”
    “你谢不着我,依照我的意思,你早死几次了,奈何你命中贵人多,尤其是周访,居然舍了自己的前途,把广州刺史让给了你。”
    陶侃不敢有所迟疑,连忙就找了一条最快的船,从武昌到了豫章,也顺利见到了周访。
    强撑了一路的陶侃,见到自己的亲人总算是卸下了所有坚强,抱头大哭。
    “士衡,哎,我这特意换得新衣服。”
    “士达,要不是有你在,我几个脑袋都被砍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彦遐几天前路过豫章,他可是出息了,和顾家结了亲,还被封了亭侯,给留下话说,先到广州去等着你了。”
    “阿瞻都和我讲了,你为了我,得罪了绍世子,这可是一步险棋。”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如此,好在绍世子也不是那种念旧恶的人。士衡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我刚刚看到,士达还在继续练兵,这荆州的事情,不是已经平定了嘛?”
    “哦,那些啊,那一半是给你练的兵,你到广州去,总不能就自己去吧?”
    “士达,这让我怎么报答。”
    “你看,又说外话。之前不是有人给咱俩批过命嘛?说我福禄不长,会死在你前面,我就将这两个儿子托付给你了。”
    “士达,你还信这些神棍的话,他们要是看得出来,还天天吹什么盛世圣明。”
    “哎,这些话可别再说了,现在所有人都盯着你,就等着你犯一点错哪。”
    “不是,我得罪谁了?哪个门户不是送钱送得满满的,怎么到头来,没一个人领情的?”
    周访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是叹息着拍了拍陶侃的肩膀,让他不要太过激动。
    陶侃扫开肩膀上的手,
    “你不要劝我,这些话我要是不说,我得憋死。阿夏、阿琦这几个孩子,还都是总角小儿,就要经历这些事情,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觉,直怕一觉再也醒不过来。”
    周访依旧没有搭话,他知道陶侃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听众,拉着陶侃就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早就备了酒。
    周访给陶侃倒满了一盏,推到陶侃身前。
    陶侃接起酒盏,一仰头饮下,觉得心中的委屈随着这股酒气,逆流而上顶到了眼眶之上。
    “士达……”
    “都在酒里。”
    周访又给陶侃满上一盏,用酒来堵话,谁知道这四周有没有谁的耳目。
    “连累你了。”
    “嗐,别说那个。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要是真有心,知道该留下什么。”
    陶侃点点头,听懂了周访话中的话。
    陶侃饮完了酒,就领兵南下广州,周访也离了豫章,返回寻阳。
    周访走得这么急,也是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亲家——陶侃可不是那种挨了欺负,自己生气委屈的人,怕是早就给王廙留了一路的坑。
    周访思来想去,自己就是走得再快,也赶不过去了,只能写信给竟陵太守朱伺,让他劝住王廙,一切等自己赶到再说。
    王廙的船离了涢口,顺沔江而进,过甑山、横桑口,就到了扬口垒。
    竟陵太守朱伺一早就等在了这里。
    “朱太守,可是听说我要西进剿灭这江上的盗匪,前来助拳。士衡兄可是和我讲过,朱太守最擅水战,能闭气横游船底。”
    “额~下官是来扫刺史大人的兴致的。”
    “哦?朱太守须发皆白,年老筋骨不为能,廙也不会勉强,朱太守只要把竟陵守好就行了。”
    “下官斗胆一问,杜曾那贼,可是也在军中?”
    “朱大人都听说了?王师所向,民心所向。”
    “大人,杜曾这厮反复无常,之前之所以投效,实在是四面被围,走投无路。现在已经借大人的船,跳出包围,深入荆州腹地。下官猜测那杜曾定是向大人请命去北征襄阳的第五猗。”
    “不错,我听说,朱大人和郑攀将军是同乡,怎么不见你到涢口去合兵迎接?”
    “大人也说了,下官年龄大了,哪有白头的反贼。下官可不想晚节不保。这杜曾北征第五猗是假,就是想引诱大人西出,他潜军而回,夺取扬口垒,截断大人和武昌之间的联系。”
    “好了,仲文兄,你的忠诚我都看到了。西出之事,刻不容缓,再晚一些,李雄就占据了水陆要道,以后要再想平定蜀地,就得绕行宁州的崇山峻岭了。”
    “大人,您要三思哪。西边的事情,还有应刺史在,荆州如果不稳,不但大人遭受其乱,应刺史也是腹背受敌。”
    “仲文兄,我知道你年龄大了,胆子就小了。本来哪,不该再劳烦仲文兄的,但荆州的水情,没有人比仲文兄更了解了,只能请仲文兄与我同行了。”
    “什么?大人的意思是,连竟陵的兵马也要调走?那不是更加助长了杜曾的气焰?他就更有胆子来攻打扬口垒了。这不会是皇甫方回出得主意吧?”
    “仲文兄似乎对皇甫先生有些偏见?”
    “哼~岂止是偏见,就是那个家伙撺掇着陶刺史几次三番的携功邀官,这才惹恼了大将军,让陶刺史陷入了险地,陶刺史一家备受煎熬,从荆州被赶到了烟瘴之地的广州,反倒显出他出谋划策的能力来了。”
    “仲文兄,我怎么听说,你二人号称陶刺史的左膀右臂,好像当初劝陶刺史不要入武昌,也有你的一份吧?”
    “是,但下官的想法,和皇甫方回的不一样。”
    “哦?有何不同?”
    “下官的意思是劝陶刺史留在江陵,和大人交割完军务之后,再去武昌。皇甫方回的意思是——拥兵自重,自成一家。”
    “不会吧,仲文兄,你这是文人相轻的毛病吧?这在涢口,可是多亏了皇甫先生以唇舌为刀剑,把杜曾、马隽都劝降了,不战而屈人之兵,以皇甫先生的名声,这种公然反叛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吧?”
    “唉,大人,下官不太明白,这皇甫方回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您和陶刺史一样。”
    “仲文兄,这样可不好哦。皇甫先生可是一力举荐你,夸赞你是荆州难得的文武全才。你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诬陷他?如果我识人不明,岂不是是错杀了好人?寒了荆州士人的心?”
    “大人,我和皇甫方回没有私仇,只有公愤。这荆州的乱局,有一多半原因,就在他。他可是一个内挑外撅的行家。大人如果不信的话,可以问问杜曾。问问当初杜曾为什么不受调遣。”
    “哦?仲文兄,你的意思是,连杜曾的事情,都是皇甫先生从中作梗?可我已经问过了,杜曾直说是自己在沼泽之中迷失了方向,并没有提及皇甫先生。仲文兄若是还不放心,我可以派长史刘浚守在扬口垒。”
    “大人……”
    “好了,仲文兄,难道荆州就只有你一个忠臣嘛?人家一个个都在我面前讲你的好话,你却一再贬低诬陷。就算你说得句句是忠言,但逆了每个人的耳,我也是很难办的。”
    “大人,下官不劝什么了,只求大人一件事。”
    “什么事?”
    “再等五天,周访将军会从东而来。”
    “哈哈,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功劳拱手让给周访?你就算曾经是陶侃的部将,也不能说出这么偏心的话来吧?何况战机稍纵即逝,别说五天了,一天我都等不了。”
    “那,三天?下官打听到逸少公子被第五猗困在襄阳,已经派人去营救,三天时间,等逸少公子回来,大人就能知道这些人的阴谋了。”
    “羲之?他怎么跑荆州来了,还跑到了襄阳,这孩子真是不省心。仲文兄,羲之虽说相当于是我的儿子,但我也不会因私废公,子孙自有子孙福,王家的子弟都是要自己闯出来的。”
    “大人……”
    “好了,仲文兄,本官已经对你百般好言,你一再扰我军心,泄我士气,难道非要本官用军法来振士气吗?”
    “嗐。”
    朱伺长长的一声叹息,心里也埋怨起了自己——都怪自己,平日里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明里暗里把荆州的大小官员都得罪了个遍。
    现在,哪怕自己说得句句是真言,王廙也听不进去了。
    这倒也不能完全怪王廙,朱伺以身处之,自问如果身边都是一个声音,突然冒出另一个反对音来,他也是不敢信的。
    朱伺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襄阳的王羲之身上,但愿自己派去的人,能顺利的把他接回来,这样凭借二人近乎父子的亲密关系,说不定还能把王廙这头倔驴拉回来。
    襄阳城中,情况倒是没有朱伺想得那么糟糕,荀灌、王羲之不但没遭受什么酷刑,反而成了第五猗的座上宾。
    “还请逸少公子返回建康之后,为我说明情况。我也是被杜曾胁迫。”第五猗说道。
    “那是自然。”
    “多谢荀姑娘深明大义,不计前嫌,给荀将军写信来援,等荀将军大军一到,就算杜曾再回来,我也能据襄阳而战。”
    “大人孤身入襄阳,其中的艰险自然不少,大人却还能保有一颗忠心,真乃朝廷之幸。”
    “哈哈,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
    第五猗放下茶杯。
    “那陶洪、王贡,二位看该怎么处置?”
    “呼~这茶可真是好茶,是不是啊,荀姑娘。”
    王羲之没有接茬,而是问了茶。
    “哈哈,确实,这种香气中,蕴含着正气。饮之,让人神清气爽。”
    荀灌也十分配合的茶言茶语。
    “二位,你们说这两个人,是该杀,还是该放。”
    “该杀就杀,该放就放。这都是刺史大人的决断,小子们哪敢越俎代庖?”
    “哈哈,你们这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怕我再给你们来一个鱼羊一勺烩?”
    “心眼就是再多,不也被刺史大人算计进去了嘛?现在刺史大人还打算拿我们两人换什么哪?”
    “哈哈,这就见外了,都是为朝廷效力,都是想荆州承平,百姓安居。不得已之处,用了一些手段,还请谅解。”
    “其中也包括把朱伺太守派来接我们回家的使者,都扣在了驿站里?”
    “哪有的事情,是他们遇到了故人,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醉倒在了驿站。不过这件事情,逸少公子还是不要和朱太守讲了,他那个人治下最严。”
    “这么说,是我误会刺史大人了?那我向刺史大人赔罪了。既然朱伺太守诚意相邀,我们这不去,是不是也不太好?”
    “唉,逸少,又见外了不是。襄阳和竟陵是一样的。都是自家人,仲文兄如果想见你们,我一封信,就把他喊来了。省的你们来回跑。”
    “刺史大人这是不打算放人了?哪我能问一问,刺史大人打算把我们扣留多久嘛?”
    “扣留?什么扣留?是宴请,要不是二位进场搅局,我也没有机会从马厩里脱困,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还是救命大恩,按照当地的礼节,怎么也得十八相送,摆够了十八场这样的宴席,才算是尽了心。”
    “那就是说,刺史大人,还打算再关我们三天?”
    “怎么能说是关哪?二位在襄阳城里来去自如,看上了什么,点头就是,钱由我负,二位怎么也要体谅一下我,让我报恩于万一,不然的话,我可是没法在襄阳城里混了。”
    “那以后百姓们见到我,都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你看这厮,别人救他性命,他转眼就将人家赶出襄阳,就怕人家赖上他。”
    第五猗说得眼泪和鼻涕一起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