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驾照的地方出来,已经是大中午了。我寻思着是不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艾米的情绪好了一些,至少已经不哭了。我看着她,很心疼地问,“你说值得吗?就为了办个驾照。很多人连身份都没有,在这里还不是照样开车嘛!我就是偷着开一阵也没有关系的。 早几天晚几天拿驾照我无所谓的。”
艾米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眼睛里还是似怒非怒的表情,说道:
“你不在这里长大,是不会懂的。中国人这个称谓,对你来说,可能与生俱来,处之泰然,你甚至都不会觉得失去它有什么关系。多少中国人来到美国,抛弃过去,改头换面,改名换姓的也大有人在。”
艾米越说声音越大。
“可是对我们这些在美国长大的人,中国人不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却是必须去争取才能保存下来的身份认同。任何人,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挑战我的这个身份认同!”
我看她又激动起来,心想还是不要和她再说这个事儿才好。我连忙点头同意,顺便转移下话题。
“要不要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刚才你的演出可耗费了好多卡路里。” 我有点开玩笑的说。
艾米轻声笑笑,“我有时候是很较真的,刚才我可是一点没有演戏。”
“那你真的是被收养的?曾叔不是你的父亲?”我很不解的问。
“那是当然!我刚才那么说,纯属情节需要,不要挖细节好不好?!” 艾米又狡辩起来,恢复了小女孩的姿态。
“那你可是金发碧眼的啊?这都是阴性基因好不好。” 我不依不饶的问。
“我之前也怀疑过,不过我自有我的证据。“ 艾米肯定的说。
“什么证据?”
“你管不着!”说完她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肩膀。
“好吧,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你也不必生气嘛!” 我赶紧又赔不是。
“而且你看我眼睛的形状,是典型的中国的丹凤眼。这是错不了的。” 艾米还是很认真地说。
我对着她的脸看看,还真是,她的双目两端上挑,而且还有不太明显的眼内睑。
“好吧,你是中国人,需要来个官方认证吗?” 我打趣道。
艾米眉头一扬,脖子挺着,“还是那句话,这个是我需要争取的身份认同!”
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走着回去,不坐地铁了。今天的事情已经办完,天气又很不错,正好欣赏一下外面的风景。
艾米说午饭就不一起吃了,她还要赶回到学校去上课。
我问她不是说要睡觉的吗?她白我一眼,说就是睡觉才要赶回去的嘛!上课是上课,睡觉是睡觉!
我们找了个奶茶店,买了两杯珍珠奶茶,我的是没有珍珠的。一边喝着一边走路,真是好不惬意。我看着她俊俏的面庞,又有点心猿意马的。
“艾米,你说我们俩,有没有可能?”我试探地问道,嬉皮笑脸的,尽量显得随意一点。
“就你?想得美吧!”她做出一脸的嫌弃状,“而且我有男朋友了。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从高中时就认识了。”
“你我才认识多久啊?而且你了解我什么?不就是贪图我倾国倾城的美颜!” 艾米说着白了我一眼,大眼珠在眼里翻了好几圈。
然后她又喃喃自语道,“不过我觉得和他不太合适,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他和我太相像了吧。”
“你们是同学吗?”我好奇地问。
“嗯,高中同学。他妈妈碰巧是我的高中化学老师。她对我很好。”她又补充说道。
我突然有点自觉无趣。这不是我人生的经典剧情吗?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再说了,其实对艾米,她说的没错,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太多了解。只有非常肤浅的喜欢,也完全是外貌上的。如果她是个面目狰狞的丑八怪,我也就不会有什么小想法了。
原来我这个人这具肉身说白了也就是一凡夫俗子。亏得我还以为是骨骼清奇天生、一副好皮囊。难道就没有一种喜欢是可以直接接触灵魂的吗?
“不过嘛,你要是真是诚心对本小姐有意思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个机会。以后每天半夜起来,陪我聊天吧!”可能看出我的心思,艾米突然对着我,又来了这么一句。
我感觉突然阳光在我身旁停住了!我的整个世界都是一团漆黑啊!!我当场就愣住了。
“等等!你是说,昨天晚上我做的不是梦?我真的半夜起来看到你也醒着?”我要是能看见我自己,我的眼睛一定睁的老大,我的嘴巴,我是感觉得到的,已经掉到地上了。
艾米不置可否地笑笑,“什么是梦呢?我们现在是醒着还是梦着?你能确定吗?醒着的你是你,还是梦着的你才是你?”
“那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我是梦是醒,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我看看刺眼的阳光,希望这阳光告诉我,我现在是醒着的。
“那是因为你的梦多数时候什么也没有,要是你做梦的时候做的事情和你醒着的时候一样,甚至做得还要多,还要精彩,你是想要梦呢还是想要醒呢?”
“如果你梦见自己,梦中的自己还是你自己吗?如果你梦见自己醒了,那醒了的你和现在你一样吗?” 这小丫头好像哲人一样,喋喋不休地问道。
她绿幽幽的眼睛又盯着我看,给我看得有点发毛。
我算是已经被她彻底搞糊涂了,这是在说绕口令吗?真是搞不清楚,这小丫头到底是戏太多,还是思虑深沉。
“哎,不说了不说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想半夜聊天就来找我,我舍命陪君子哈!” 我很无奈地说。
“这还差不多!”她冲着我笑笑,拉着我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到她的学校里。
我突然感觉到,她的手,好温暖,好柔软。
纽约大学其实没有什么校园,或者说,下半个曼哈顿差不多都是它的校园。我们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走到。我都快累虚脱了,还只能忍着,表现出很轻松的样子。艾米大概是看破了我的装相,跟我说让我回去的时候去坐地铁,记得坐6号线,别再走了。
道别过后,我就看着她走向教学楼,那是一座不太大的红砖色的建筑,很古老的风格。对这里我感觉莫名其妙的熟悉,虽然我不确定以前来过。
她快走到门的时候,突然又转身过来,对着我很认真的说“今天谢谢你陪我。我知道的强尼不会这样。希望我们还会再见。”
我笑笑,没有说话,就盯着她,这丫头大概是疯了。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然后突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可终于摆脱掉她了!
我开始又往回家走。地铁我可是不想再坐了,里面的气味让我恶心,里面的人更让我恶心。这副身体实在要是走不回去了,我就找个长椅躺一下睡一觉,流浪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好。
刚刚有一个人一起走了好久,突然让我一个人开始走,不觉有点散漫,有点漫无目的、没有方向感起来。艾米在的时候,我可没有这种失重的感觉。
我知道我想再到布鲁克林大桥上看看。昨天晚上的经历让我对布鲁克林大桥有了很不一样的感情。我感到头脑有点发昏,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走得太多了,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我不太记得该怎么走路过去了,所以干脆打开手机导航,让谷歌给我带路,原来我就沿着百老汇大街一路走下去就可以。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感觉我要晕倒在这刺眼的阳光下了。这可恶的太阳是故意要和我作对是吧?不过也不能全怪它。谁让我喜欢黑夜呢?黑夜里我可以自由的游荡,可以肆意的模仿。白天的时候,我却只能躲藏起来,只能忍受,只能把自己附着在别人的皮囊底下。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来到了布鲁克林的大桥上。这就是我的目的地,这就是我的终点,我要脱离这副皮囊的束缚!我手扶着栏杆,颤颤巍巍的走着,小心的探出头看底下的汹涌的海水,可恶的是这里的铁丝网挡住了我的出路。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桥头堡,这里有高耸的钢筋水泥柱子,在柱子之间有个窄窄的通道,我只要爬上去就可以直接面对下面的海水。那里无拘无束,那里无始无终。快了,就快了,我就再要回去了!
“喂,伙计,你干什么呢?上面危险,快下来吧!再不下来我要报警了!”
这些愚蠢的人,只知道叽叽歪歪的。报警就报警吧,我还怕你们不成。
我三两下爬上这个水泥的墙壁,我的双手都蹭破了,我能看到鲜血但我却感觉不到疼痛。我站在这个通道上,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关掉我的耳朵,我的脉搏已经微弱了,意识也已经接近昏迷,我再也没有任何能和这个外部世界关联的纽带。还只剩下心跳,心跳我还能感受到,扑通扑通,等这心跳也终止的时候,我就又能回归了。我用尽力气张开我的双臂,准备拥抱这底下深不见底的海水。
突然左手腕传来一股悸动,也是心跳一样的悸动,只不过我能感觉到这不是一个人的心跳,这更像是从虚空深处传来的跳动,是神的脉动,是宇宙的舞动。
“唵嘛呢叭咪吽”。一声惊雷,从手臂直达我的心脏,我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感觉,我又被淹没在这刺眼的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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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强猛然的睁开双眼,看见自己正站在高高的水泥柱之上,他面前没有任何遮挡,下面就是蔚蓝的海水。“天哪!我是怎么上来的?”他突然感觉到左手臂一阵刺痛,阳光直直照射到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小心地扭头往下瞥了眼,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不少人还大声喊着让他下去太危险。他侧过脸,想要找到能爬下去的支撑点,却忽然看到他身后投射到高大的水泥柱墙面上,长长的影子——他分明看到的,却是有两个近乎重叠影子!
这两个影子,一个明亮,一个模糊;一个静止,一个飘忽;一个迎面正对着太阳,一个瑟瑟的躲在后面;一个试着把另一个推开,一个试着把另一个吞噬。
“唵嘛呢叭咪吽”。心念一动,万象消退,寂静无声。
何强打定主意,要从这个陡峭的竖直的墙壁上,一点点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