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
这一月,共有十人将被送往南山苑。
一辆木制囚车由一匹老马牵引,缓慢驶过宫道,轮轴转动间发出沉闷的声响。
囚车旁有两位太监随行。
见到守在神武门外的朱晗信时,其中一人恭敬地递过本月的出宫名单。
朱晗信的下属接过名单,一一比过囚车中的十人。
囚车空间逼仄,人挤着人。
因着即将远离皇宫,去往未知的地方,囚犯脸上均有些不安。
但相较于那些要被发配去慎刑司的宫人来说,他们已经足够幸运,还有再次改过的机会。
“揽月楼,望月……”
“听雪堂,申述……”
朱晗信的下属略略扫过一遍车内,确认人员无误,便准备放行。
领头人牵着马,正要拉动缰绳,带着囚车驶离神武门。
“——且慢。”
朱晗信忽然出声,拦住了即将前行的车队。
他没往囚车里望,而是缓缓前移,打量起车队的领头人,“……我似乎从未见过你,你是何人?”
领头的小太监瞬间转身,低着头回话:“回禀参领大人,原本负责此事的小轩子不幸染恙,卧床不起。奴才与他情谊深厚,便自愿代他走这一遭,免得耽误了主子们的事。”
言毕,他轻轻抬头,却被一顶与身形不甚相衬的巨大太监帽斜斜地遮住了半边面庞,让朱晗信只能瞧见他瘦削又尖俏的下巴。
再者,比起宫中其他太监,此人的声音柔和而细腻,听起来与女子相似。
朱晗信的目光倏地凝结成霜。
“哦?你是他的朋友。我怎得从未听说过你这一号人物?你如今在哪个宫中当差?”
领头人一一回道:“奴才小钱子,原在临华殿当过差,如今是凌梅苑的首领太监。奴才与小轩子于上月才结识,或许正因如此,才未及入参领大人之耳。”
上月才结识,这月就代人出宫,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听了他的辩解,朱晗信冷笑一声,随即腰间佩剑瞬间出鞘,抵在对方的咽喉之上。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首领太监,演技真是炉火纯青。说,你到底是谁!若是不说,这神武门,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寒光四溅,惊住了周围所有人。
——方才还好好的,朱参领为何突然发难?
车队中另一名随从见状,亦是惊慌失措,不明所以地问道:“参领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何误会?”
紧要关头,有一宫女从宫道上遥遥赶来,面色焦急如焚。
朱晗信定睛一看,认出来人是夕颜公主身边的锦绣姑姑。
这位曾经服侍于吉贵人的稚嫩宫女,如今也是宫中颇有威望的掌事姑姑了。
“朱参领。”锦绣匆匆点头,当作是打过招呼。
她随即焦急道:“公主不见了,参领可曾见过公主的行踪?”
随着锦绣话音落下,朱晗信的视线便落在了那领头的小太监身上。
——公主不见了?
朱晗信皱起眉,沉声道:“摘下帽子来,让大家都看看,你到底是谁。”
霎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余心跳的回响。
……不是吧?
夕颜公主胆大包天,竟乔装成太监,意图混在车队中溜出宫去吗?
闻言,那小太监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摩挲过帽檐。
最终,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还是将那顶遮蔽身份的帽子掀离头顶。
帽影褪去,一张寡淡的男性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宽阔的发缝犹如一道沟渠,在本就不多的发丝中横卧。想必,这便是他戴着一顶宽大帽子的原因。
“……小钱子?你怎的在此?”
锦绣显然认出了他,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
见到对方的真容,朱晗信微微一怔,明白自己所有的猜测都走了空。
小钱子苦笑一声,无奈地解释道:“锦绣姑姑,小轩子病了,奴才临时替他走一趟。谁知,朱参领却像是盯上了奴才一般,紧紧不放,让奴才一头雾水。”
他双手一摊,“莫非,朱参领是把奴才认成了公主了?那可真是折煞奴才了。公主国色天香,奴才纵是倾尽此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朱晗信面露尬色。
认错了人,朱晗信只好向小钱子抱拳致歉。
而锦绣匆匆在囚车中瞥了一眼,没有发现夕颜的踪迹。
于是锦绣开口道:“朱参领,公主失踪,兹事甚大。神武门离养心殿甚远,若待圣上旨意下达,恐已贻误良机。烦请参领即刻率领侍卫们,随我前往搜寻,以解燃眉之急。”
见朱晗信露出为难之色,锦绣从袖中掏出一枚古朴的兵符。
兵符一出,朱晗信的眼神瞬间凝固,“……此符,竟然在你的手上?”
皇上有一块能调动全宫侍卫的兵符,据说那兵符从铸成以来,还未用过一次。
侍卫们私下里也怀疑过兵符的存在,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竟会存于一位深宫宫女之手。
“此符乃吉贵人所赠。”
说到这里,锦绣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随即又握住兵符问,“参领可需要再细观一会儿,确认兵符的真假吗?”
朱晗信忙道不敢,心里却暗道,待找到公主后,定要劝皇上从锦绣手中收回此符。
有兵符在场,他不多怠慢,立刻领着属下启程。
而前往南山苑的囚车也向神武门外缓缓移动。
晚风作乱,将锦绣的锦帕吹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和扒在囚车底部车板上的少女撞上了视线。
两人大眼对大眼,似乎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梁夕颜无声叹息一声,知道今天自己是逃不脱了。
她让小钱子代替小轩子走这一趟,目的就是转移朱参领的注意力。好不容易通过了朱参领的检查,竟又被锦绣姑姑发现了。
锦绣一手拾起遗落的手帕,另一手却竖起食指,遮在嘴唇边。
快,走。
她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随后,她身姿轻盈地站起,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拖沓,如同决然离去的孤鸿,跟着朱晗信一行人的脚步越行越远。
梁夕颜收回视线,扒着木板的手却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