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气息未乱,仿佛刚刚跟她对战的另有其人一般,平静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衣摆,脸上不带什么表情。
“你这身手,我手下几个副将怕都不会是你的对手,若在军中,也定当会有不少人拥戴。”
大梁武将稀缺,军中将领大多崇尚武艺高强之人,这也是他即使手中没有兵符,也能在军中立足的原因之一。
他这话可不只是简单的赞许,她在宫中遭人迫害多年,但就这次中毒一事就足以见得她心智过人且深藏不露,若这样的人对大梁存有二心,大梁必将迎来一场巨大的灾难。
她听到这话,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转过身去,望着身前的枯树出神。
过了许久,直到墨渊都要以为她是心虚了,这才听到她的声音,苦涩中夹杂着无可奈何。
“皇叔说笑了,我从未有过任何别的想法,我想要的,只不过是自由罢了。”
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就这么一会,雪就又下起来了,她素白的衣裳在漫天飞雪里显得有些落寞孤寂。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就是如此,无需明说便懂得话中深意。
“爱情,大抵是多数女子一生所追求的,我母妃也曾如此,认为嫁予了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可高门大户深宫别院,到头来,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妃惨死。”
她吐出一口浊气,在冬日的夜晚结成细细密密的水雾,有些朦胧。
“大姐远嫁塞北,元贞表姐下嫁佞臣,我大抵也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但我却不想,莫要说这是我的使命,在这世上我不欠谁的。这天大地大,总归有我一个去处吧。”
不知为何,墨渊看着眼前一幕竟有些动容。
他自幼看着母妃与父王一同上阵杀敌,同生共死,熏陶之下并不认为女子必须相夫教子、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他的手下也有女子为将。
但世道向来如此,尤其是皇家,鲜少有人真正在意一个女子的心意,皇家儿女,无论生逢盛世还战乱,仿佛从一出生就注定沦为稳固政权的工具,何其悲哀。
他张了张嘴,可终究没有说出些什么。
她还在说,仿佛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喃喃自语。
“我空有一身本领,却囿于深宫报国无门,我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却也无计可施,我从来都无心参与谁和谁的争斗,更不愿成为什么人的工具,若终其一生无法实现,那我便只求自由。”
她的声音很轻,其中却有着不可忽视的气魄,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生于封建王朝的女子能说出的话,有一瞬间,他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母妃坚定的奔向父王,一同倒在那冰冷的血泊里……
“夜深了,回去吧。”
锦婳没有应答,也没有回头,就这么踏着来时的脚印离开了,独留墨渊一人。
雪还在簌簌的下,他好像突然间看透了故去的母妃,她也是如此特殊的女子,豆蔻年华披挂上阵,成了世人口中最不着调的女子,她奋力挣脱世俗的束缚,顶天立地于尘世间,她要怎么活,只能自己做主。
这一刻,他忽然想要帮她,帮她离开皇宫,帮她获取她想要的自由,他想看看她会活成什么样子。
每个女子都应有傲然世间的权力。
墨渊转头就去了皇帝那里,皇帝今日被气的不轻,从未想过自己的枕边人竟是如此的恶毒,直到月上枝头了还没有入睡。
“陛下,摄政王求见。”
福公公进来通传,其实这个点了不应该再让人来打扰陛下了,但福公公觉得此时皇上应当是想见一见他的。
果不其然,皇帝茫然的眼神有了燃起了希望,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才叫墨渊进来。
“见过陛下。”
虽然墨渊权势滔天,但该有的礼数却从未省过。
“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福公公端来安神茶,墨渊端起一杯递到嘴边,外边天寒地冻,委实是冷,半杯茶水下肚这才觉得暖和了不少。
“陛下不也没睡,可是有何心事。”
虽是问句,却无半分疑问。他总能看穿他的伪装。
“子息,朕不是个合格的皇帝,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皇帝的神色一下子就低落下去,没有了平日的光彩,只剩下深深的自卑。
他本就不善此道,被逼上位实乃无奈之举,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皇帝。
“陛下多虑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岂是一朝一夕便能瓦解的,更何况大梁的财政命脉还把握在朱家手里,本就难以制衡,如今之势已是最好的状态。”
皇帝的情绪还是那样,此时的他更像是个无措的孩子。
“朝堂之事错综复杂,陛下是个好皇帝,无需自责。”
他总算从那种情绪里抽身出来,他知到自己不应该自怨自艾,这是他的责任,是他应当背负的,至于被自己冷落了的孩子,他自己犯下的罪孽,活该他来承担。
“哎,你这么晚来找朕,又是所为何事?”
墨渊端茶的手顿了顿,面上却是不显。
过了片刻,直到杯中茶水见底,这才开口,“刚刚遇到了锦婳,她也未曾入睡。”
这句话让这个君王一下子红了眼眶,一时间他又想起了那个含冤而亡的女子,心下很不是滋味。
“她......可还好?”
“嗯,她得知了婉贵妃薨逝的真相,整个人消瘦了很多。”
这句话更让皇帝触动,终究是他负了她们娘俩。
他本是想开口让皇帝允她出宫的,但转念一想,无名无份,如何出宫?出宫以后又如何生活?这些都是问题,是他方才冲动了,回味过来,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又咽了回去。
“她是个重情义的,莫要再让她再寒了心。”
墨渊不再理会失神的皇帝,丢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知是出于对母妃的思念还是什么其他,他不想看这样艳丽明亮的女子一生困于世俗之中,他依旧想让她安安稳稳光明正大的离开。
锦婳回到安和宫后,久久不能入睡。
她对墨渊说的话虽大部分是故意的,但同时也是真的为那个死去的女子惋惜,同时又很悲伤,前世她虽然有个待她很好的师傅和好多师兄师姐,过的还算如意,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总是会对此时耿耿于怀,因此她格外珍惜记忆里那些哪怕并不属于她的亲情和美好。
她看着花瓶里的红梅,那是母妃最爱的花,她模糊间还能从记忆里找到那个女人温和的笑容,虚幻而美好。
她就那么看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这还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做梦。
梦里有一个女人在向她招手,怀里还抱着两支盛开的红梅,锦婳感受到了她的呼唤,跌跌撞撞的向她跑去,却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身边。
只见那个女子不再向她招手,就这么隔着厚厚的雾气遥相对望。
“乖乖,娘亲只能护你到这儿了,未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世界很大,还有很多值得你去爱的人和事,不要为我停留,大步走下去吧,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说罢,她的身影竟开始变得飘渺起来,逐渐消失在朦胧雾气里。
她快要急疯了,拼了命的向女人消失的方向奔跑,但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
锦婳忽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梦里那个自称她娘亲的人究竟是不是她的母亲,但那股钻心的痛却久久不能消散。
青槐一进来看见的便是她手捂胸口泪流满面的样子,还以为是有余毒未清,出现什么情况了,吓得她赶紧往外跑要去找太医。
她这一闹倒是唤回了锦婳的神智,那股情绪也才被压了下去。
她赶紧叫住青槐。
“青槐,我没事,就是做噩梦了,吓了一跳。”
听她这么说,再看她的脸色的确不像有事的,却也还是不敢大意,小心的伺候她起床。
“公主,听说老太妃进宫了,在不久就是年节了,老太妃回宫祭奠先帝。”
青槐一边给她梳妆一边将她今天早上打探到的消息告诉锦婳。
这位老太妃也是大梁国的传奇人物。
大梁有一支军队名京卫军,不受朝廷控制,只听命于老太妃,前朝兵变,叛军直冲皇城,是老太妃携京卫军拼死御敌才得以保全皇城,从此一战成名,与墨氏手中的镇北军一同,被大梁子民奉为护国之根。
京卫军是十分特别的存在,不属于国家甚至不属于皇帝,平日隐而不发,只为守护皇城,是大梁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平衡朝中势力的关键一步。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如今的京卫军已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老太妃也是大梁国人人敬仰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