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拨动琴弦,幽微的琴声如林间慢慢涌起的薄雾,一点点铺满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飒飒、飒飒、飒飒。
清脆的银铃声渐近,八个舞娘手持铃鼓,踩着乐声,慢慢走上殿来。
铃鼓遮住一半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半垂着的眼眸。
阿雪和孙掌乐站在角落里,望着殿中央的歌舞。
这一曲便是洛水谣。
“乔若是何时学的?”孙掌乐压低声音问。
阿雪摇摇头。
“你们往日里不是总在一处吗?”
“只是一同做事而已,”阿雪如实道,“乔若并不怎么谈她从前的事。”
殿中央,琴声渐弱,八个舞娘聚在一处,手持着铃鼓慢慢往后仰,腰肢弯成新月的弧度。
乐声止。
她们的动作定格,远远望着像是一朵绽开的五瓣梅。
孙掌乐不再说话,只仰起头看着殿中央的几个舞娘。
阿雪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串急促的琵琶声落下。
场内众人都不自觉地停止交谈,抬起头,默默观舞。
一个纤弱的身影踏乐而来。
冯虚御风,泠然善也。
她和着渐渐高昂的笛声,提着一段长长的水袖,缓缓旋转起来。裙摆微微铺开,仿佛含苞待放的红芍药。
原先的那八个舞娘也都拿着手鼓退到她身后,踩着渐渐加进来的鼓点儿,簇拥着她上前。
动作齐整,柔美,似乎练了千百遍。
然而,这不过是乔若今日第三次跳这舞而已。
这舞好似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融在了她的血肉里。
阿雪不由得回忆起方才的情境。
乔若话一落音,偏殿内静默了一瞬。
众舞娘都用一种犹疑的目光盯着她。
乔若有些涨红了脸面,仍道:“掌乐,我会跳,可否让我试一试?”
死马当活马医。
反正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那你试试吧。”
乐师调好琴弦,随意拨动了几下,悠长的琴音在空气中漾开。
鼓声也渐渐加了进去,并不急促,反倒是像一滴一滴细小的雨珠子,带着琴音落在地上。
乔若踩着鼓点,轻轻一转,也转到了那乐曲里。
她脸上带着一张淡青色的面纱。
是因为临时换人特意戴的。
旋转间,面纱微微扬起。她的下半张脸被面纱遮住一半,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却更引人注意。
乐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恍若风浪骤起。
乔若也越转越快,裙摆如芍药似的铺开。
“朕记得,从前玉美人也爱戴面纱。”
不知为何,元嘉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阿雪心里一紧,不由得攥紧衣袖。
乔若……可千万别步了玉美人的后尘。
“玉美人若是知道自己被拿来同个舞娘相提并论,怕是要恼了皇上了。”
郁婕妤的声音忽然在殿内响起,不大不小,恰好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娘娘……”她身边的秀玲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
郁婕妤却笑着叹了口气,淡淡地刺了一句:“生前没见着自己多受宠,死后倒得了皇上您的惦念,也算的是死的不冤枉。皇上您说是不是?”
“郁婕妤。”元嘉帝沉下脸色。
郁婕妤却半点不理会他的不高兴,悠然地靠在椅子上,两根手指夹了一只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
殿中的舞仍在继续。
琵琶铮铮,乔若舞着红菱愈转愈疾,柔软的菱纱飞速划破空气,带上了一点哨声。
她整个人像一朵浸满了生命力的、山野间开着的映山红,映在烛光里。
“赏!”
郁婕妤忽然鼓掌喝彩,引得殿中众人侧目。
罗美人暗自摇头,这郁婕妤如今竟是越发的疯了。除夕夜宴,竟在这些宗亲、重臣面前连宫规都不顾。
郁婕妤的叔父端着茶盏,疯狂给她使眼色。
郁婕妤却像没看到似的,整个人又靠在了椅子上,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似乎是给人瞧的不耐烦了,她坐直了身子,随手摘下腕上的一只金镯子朝乔若脚边抛去。
“叮当”一声,镯子落在地板上。
金灿灿的镯子,冰凉的,像是某种被掷出的枷锁。
乔若熟练地跨过那镯子,稍稍挪了个地方。
舞蹈仍在继续。
元嘉帝似乎是真的恼了,沉声道:“来人,郁婕妤醉了,扶她下去。”
罗美人旁边的婴儿似乎被这声音吓到了,哇哇地哭了起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里挂着眼泪,从白嫩的脸颊上滑落,看着好不可怜。
罗美人从奶娘手里接过这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哼着摇篮曲哄她。
元嘉帝却皱皱眉。
他一向不喜欢闹腾的小孩子。
婴儿在罗美人怀里渐渐睡着了,软软的、包子似的小脸上露出天真柔软的笑容。
罗美人凝视着这孩子,也露出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温柔的摇篮曲落在丝竹声里,给旁边的洞箫声推着,轻轻一晃,慢慢融化了。
阿雪轻轻踮起脚尖,望着罗美人怀里的婴儿。
白白胖胖的,圆乎乎的小脸像一只刚出炉的包子。
这是玉美人的女儿。
玉美人死后,罗美人把她抱过去养了。
如今看起来,罗美人对她很好。
阿雪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耳边忽然传来沉闷悠长的钟鼓声,好似钟磬之音响彻山林之间。
阿雪下意识抬头望去。
殿中央,舞曲已经结束,乔若等人躬身行礼,退下。
阿雪听到她身边站着的孙掌乐长长舒了一口气。
殿门口,两队宫女鱼贯而入,端着托盘穿梭在两侧席间。
丹琴弯着身子给罗美人布菜。
玉美人死后,她和珠纱都去了罗美人宫里。
今日看她们的穿戴,似乎过得也还不错。
阿雪不禁想起两个月前,自己从绿梅阁门口出来的那一刻。
雪纷纷扬扬落着。
像是飘落了一地的、素白的纸钱。
“明雪,”丹琴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裙子上还沾着些雪,似乎是方才跑得太急、跌了一跤,丹琴道,“玉美人她……已经去了。”
“你说……什么?”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
她只觉得,落在自己脸颊上的雪冰凉。
也只感到冰凉。
雪的冷意把她冻住,时间似乎凝滞在了这一刻。
“我说,玉美人她死了,”丹琴红了眼眶,“就在刚刚。”
“太医和稳婆怎么说的?”阿雪不信,“就不能再救一救?”
丹琴摇摇头:“玉美人生产倒还算顺利,只是不知为何,生产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呕血。太医来看过,说人已经不中用了。”
阿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玉华宫的。
刚一踏进宫门,翁闹的蝇子似的吵嚷声就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婴孩的啼哭声、宫女的呜咽声。
阿雪只记得,自己当时脑瓜子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走进殿里。
玉美人躺在床上,手指冰凉,嘴唇也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阿雪颤抖着把手指放在她的鼻翼底下。
她果然没有呼吸了。
珠纱把孩子抱了过来,劝道:“明雪,你别太难过了。”
阿雪沉默了一会儿,接过玉美人的孩子,问:“她可有名字?”
“玉美人临终前给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玉筝’。”
玉筝。
碧玉做的风筝。
这名字和玉美人的名字……
阿雪突然顿住。
玉美人的名字……叫什么?
相识许久,她好像只知道她姓“玉”。
她的称呼由“宝林”,变为“才人”,再变为“美人”。
她好像没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名字的人像是手中的沙,她死后,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存在,都被时间吹散。
留不下一点痕迹。
或许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从属于某某人的编号而已。
北风冷冷地吹着。
梧桐树的枝干上落满了雪,像是密密的、银白的新叶。
这几日,院中的宫人已经都有了去处。
阿雪离开之前,最后一次为玉美人收拾屋子。
屋里的陈设还是她离开之前的样子。
然而,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记忆如灰尘上腾,又慢慢落下,终于归于平淡。
阿雪拿着抹布,轻轻地擦拭屋内的每一样东西。
忽然,她留意到,墙角柜子上的锁开了。
她走过去,打开柜门。
柜子里有一只崭新的纸鸢。
素白的,没有一点花纹。
只背面用墨写了小小的三个字:
玉轻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