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狱仍如第一次来时那样阴冷,壁烛昏暗,仿佛未有变化。
只除了把守入口的牢吏不知不觉间被换成了生面孔。
若说是何时换的?大概是公主入城那日。
牢吏态度恭敬地为柳姒引路,扶芷依旧在角落干草之上,面壁而坐。
“扶芷。”
听见动静,扶芷慢慢转身。
看清柳姒的脸后,她变了表情冷声问:“你是谁?”
柳姒踏进牢房,笑道:“不过隔了几日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她走上前,将手中玉符拿了出来:“这下认得我了么?”
扶芷看清她手上的玉符后一顿,待目光移到她与上次不同的容貌后,神情诧异。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柳姒挑眉:“周淑没同你说‘乔湖’死了么?”
“说过。”扶芷点头。
乔湖的死讯传回丝织坊后,周淑还难过了一场。
扶芷从她口中得知这件事倒是不信。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
“乔湖”没死。
柳姒粗略解释一番:“那个身份不能用了,所以换了一个。”
扶芷不免好奇:“你们御史台查案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一个身份不行了就换另一个。
那日柳姒忽悠她,说自己是御史台新上任的八品监察御史。此次巡查至凉州,就是为了肃清凉州不法之风。
还拿出能证明自个儿身份的玉符。
扶芷当即信了。
心中虽然疑惑大齐何时出了个女监察,但也正因为柳姒是女子,她才会就这样相信她。
“这个不重要。”柳姒摸摸鼻子,岔开话题,“我来是要问你另一件事。”
“我这次去绮梦坊,遇见了一个人,她说她叫丹若。”
“丹若?”扶芷一愣,“哪个丹若?”
柳姒念道:“白日出扶桑,流光丹若木。”
听罢,扶芷喃喃:“丹娘竟还活着。”
“是活着,不过跟死也差不多。我见到她时,她整张脸都是烧伤后的疤痕,嗓子也哑了,被绮梦坊的老鸨留在坊中刷恭桶。”
昔日姐妹落得这般下场,扶芷心神大恸。
只是尚不等她难过,柳姒又给了她一道霹雳惊雷:“丹若的房中,存着许多画像,其中一幅画中人的名字,叫天香。”
柳姒注视着扶芷右颊上那一块深疤,问道:“我该叫你扶芷,还是绮梦坊花魁——天香?”
......
其实从一开始,扶芷对柳姒说的关于“沙风怪”的真相就有所隐瞒。
她不想让人知道她与淑娘的来历,更不想撕开伤口回忆曾经的噩梦,于是她用半真半假的话,给柳姒提供了她能提供的线索。
扶芷在改名前,是绮梦坊的花娘。
她四岁被卖进坊中。
因为隐显国色的容貌,被老鸨带到一座院子里受着特殊调教。
而院子里像她这样的女孩,还有二十三个。
那时的绮梦坊还不是凉州第一花楼,但为了能在昌松,乃至整个凉州都闯出名头。
老鸨四处搜寻容貌绝佳的女孩,带进坊中。
计划培养出十二个“花神”,以此成为整个凉州所有花楼都无法超越的存在。
丹若与她,都是十二“花神”计划中的一个。
这二十四个女孩不仅要学习普通花娘的媚术,还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至史论国策,下至淫词艳语,都要涉猎。
被特殊调教的那几年时光,早已在天香的记忆中淡去。
就连午夜梦回她都不想梦见。
她只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地追赶,生怕落下别人一丝一毫。
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里,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学习。
若说唯一让她高兴的,就是在那院子里,她结识了两个挚友。
周淑和玉梅。
那时天香因为出众的容貌和极高的天赋备受老鸨喜爱。
而周淑不过是院子里的一个小奴婢,因为饥饿偷了厨房的半个馒头,所以被厨娘打了个半死。
被打时她还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护着怀中的半个馒头。
更是趁厨娘不注意将馒头塞进嘴里,即便噎得双脸通红也不曾吐出来。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天香觉得好笑,半个馒头而已,哪里值得以死相护?
于是她将周淑救下,收到房中当个丫鬟。
说是丫鬟,其实不过是天香觉得院子里的日子太无趣,收的个宠物养着玩罢了。
事实证明,周淑确实给她枯燥的日子带来了些许的色彩。
她总是叽叽喳喳在她耳边说个不停。
说后院的母鸡生了几个蛋,说今日谁同谁又因为一支钗子吵了起来,说她晌午吃了几碗饭,说等她攒够了钱离开绮梦坊,要出去吃好多好吃的。
天香也不晓得这些事有什么好讲的。
母鸡一日不过就生一两个蛋,还能生几个?
谁同谁吵架并不是因为一支钗子,而是她们早有龃龉;
她晌午吃了几碗饭天香自然也知道,毕竟晌午有周淑最爱吃的板栗鸡,她足足吃了三大碗饭才停下。
肚子撑得滚圆还嚷嚷着明日再吃;
至于离开绮梦坊......
天香心中嗤笑:真是个蠢的,这女子凡入了绮梦坊,如何还出得去?更何况她是她的人,是她的奴婢,她一个奴婢怎么能离开主子?
可是周淑不晓得,她是个傻的,在天香房中没心没肺地待了几年,只以为还有机会再出去。
而天香与玉梅的相识比周淑更早。
玉梅也是那二十四个受特殊调教的女孩之一。
她不像天香那样高贵又目空一切,她孤傲倔强,即便入坊这么多年也依旧向往有朝一日能逃离这里。
小院里的日子很快结束,二十四个女孩变作十八个,最终只留下了最优秀的十二个。
老鸨为她们一一赐名,在她们脸上刺下终生无法摆脱的刺青,最后挂牌,正式接客。
十二“花神”的出现,令绮梦坊成为凉州最有名的花楼。
老鸨与龟公赚得盆满钵满,笑得合不拢嘴;女票客也高兴,因为有了更好的花娘供他们亵玩。
天香顶着颊上的牡丹成了坊中花魁,在不同的男人中游走;周淑依旧是天香房中无忧无虑的小奴婢;唯有玉梅,在这看似繁华的背后,消散了灵魂。
独留躯壳。
她向往自由的梦破灭了,她知道她永远也出不去了。
最后下场就像那些被淘汰的花娘一样,如花泥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她在这绝望的泥沼中挣扎,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拯救了她空荡的灵魂。
那是一个落榜的学子,阴差阳错玉梅与他相识。
他身上那种书生气与其他客人的酒臭味不同,玉梅只第一眼就沦陷了。
学子也是。
于是他二人水到渠成地交合在一起。
辗转反侧,抵死缠绵。
玉梅觉得自己躯壳被重新填满,她又活过来了。
她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天香,说那学子予她许诺,等中榜后就来赎她,娶她为妻。
蜜糖般的诺言让她忘了良贱不婚这一残忍的事实。
可天香却警醒着,她不信这世间所有男人的承诺,也不信学子的话。
她第二次失去冷眼旁观的态度,开口劝了玉梅。
但玉梅一意孤行。
她太渴望能有人救她出泥潭了,于是她强迫自己相信,甚至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交给学子,供他读书。
她沉浸在轻易就能破碎的幻梦中无法自拔。
直到,她有了身孕。
所有入坊的花娘都会喝下凉药,玉梅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身孕,但她觉得这是老天的恩赐。
她怀着喜悦之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学子,得到的却是学子惊慌离开的背影。
那一瞬,玉梅晓得,她的梦醒了。
梦醒之后她就要重新回到那个魔窟,接受着一个又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发泄。
她好累。
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一个新的希望。
于是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她用束带缠着腰身,一日瞒过一日,直到终于快要瞒不住的时候,她去求了天香帮忙。
求她帮她逃出去。
这一次,天香沉默着答应了。
而逃跑的计划也在意料之中的失败了。
玉梅被抓回绮梦坊关了起来,协助她的天香也第一次受到了老鸨的冷脸。
入坊这么多年,天香头一次被关了禁闭。
等再出来,得知的就是玉梅离开绮梦坊的消息。
周淑哭着对她说:老鸨将玉梅带回绮梦坊后就给她灌了碗落胎药,将快要足月的孩子落了下来。
玉梅也因此伤了身子,再不能为老鸨赚钱。
于是老鸨将玉梅送走了。
送到了哪里,天香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她入坊起,老鸨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坊中的女子。
那些女子样貌都是坊中下乘,并不能为老鸨赚来多少。
于是这些女子统统被老鸨送到一个地方,换回来的,是老鸨脸上的笑以及手中数不尽的银两。
天香曾打听过那些女子都去了何地,老鸨只说她们去了个好地方。
老鸨口中的好地方能有多好,天香可想而知。
她心中微凉:玉梅究其一生都想离开绮梦坊,如此也算是如愿了。
可令她震惊的是,玉梅那个被药打落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丹若偷偷救了回来。
丹若与玉梅向来不睦,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天香不明白丹若为何要救玉梅的孩子。
丹若寻到她时,说:她那时偷偷去瞧孩子是何模样,却发现孩子浑身冻得青紫,奄奄一息。
鬼使神差的,她将孩子抱了回来,没日没夜地照顾中,终于将她救活。
丹若虽然救下了孩子,可她不想引火烧身,所以她寻了天香。
无论天香是想将孩子丢掉还是养着,她都不再过问。
而天香看着襁褓中笑着看她的瘦弱女婴,给她取了个名字——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