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之阳,浐水之阴。
青青柳树,灼灼芳林。
云裳等人来到河畔时,晨雾未散,但见雾隐华林,春草如茵,河边上朝阳潋滟,河岸边人影依依,清歌婉扬。
放眼望去,一片祥和春景,人与自然相映成趣。
很多人已经在河边设下酒案、香案,在柳树上挂上红布了。
就是那城里城外的货郎、小贩、手艺人,也都陆续出现,逢此盛会。
李桓等人以为来的早,谁知已是姗姗来迟了。
华夏传统,三月上巳,祓于阳滨。从周朝开始,距今已是两千多年的旧俗了。
上巳本是黄帝生辰,乃为华夏吉日。所谓:三月三,生轩辕。
这一日,不分尊卑良贱、男女老幼,皆应在河岸洗濯、踏青、祭祀、春游、饮酒…以此驱除不祥,祈愿平安喜乐。
就算是行人赶路,也要停车水边,驻马河畔,洗濯一番驱除不洁。
上巳节也是女儿节、情人节。此日,少女会穿上最喜欢的衣服,齐聚水边,上巳春嬉,举行及笄之礼。
还能和借机和情人相会,互赠柳枝、芍药以赐福。
是以有诗云:“上巳觅情人,祓禊去晦身。驱邪折杨柳,不畏何鬼神。”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李桓和云裳看到这佳节之美,不禁心中欷歔。
今日之风华,后世独不见。
华夏情人节,典雅优美,蕴藉深邃,历经三千年,比西方早了两千年。
可惜最后消亡,反倒是什么二月十四,被华人跟风追捧。
何其哀也。
金人占据中原后,压制汉风,处处以女真风俗取代汉家旧俗。中原很多地方,已经看不到上巳祓禊。
再经历蒙元,很多汉家旧俗都消亡了。
还是靠洪武大帝朱元璋,强行恢复华夏风俗,涤荡胡俗,这才让这些华夏佳节延续了数百年。
如今虽然受到女真人压制,可是在关中,上巳风俗仍然十分浓郁,就是女真人都受到影响。
而每年三月上巳,就是长安百姓全城出游的一天。
就连李清照也说:“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今日,很多城中的贵人官员,都会来河边祓禊,饮酒赏春,曲水流觞。
女真贵族,如今也染上了这种风俗。
所以一大早,很多人就在河边景色最好的水榭边布置了。
陆续已经有一些豪华车马,停留在水榭江台。
“小娘子。”亲自陪同的术虎夫人指着一个河边江楼,“那便是灞柳台了,是长安城外景色最好的一处江楼。”
“那里柳色波光,十分醉人。”
“每逢上巳佳节,众人都会去那里,祓禊、诗酒、射箭、猜谜…”
她口中的众人,当然指的是非富即贵的人,绝不包括平头百姓,更非奴隶驱口。
术虎夫人是地道的女真人,唐括家族的女子,可是她已经习惯了汉人的上巳佳节。
李小娘子毫不犹豫的摇头道:
“婶娘,这种盛会,都是些繁文缛节,往来应酬,晚辈还是不参加的好。”
“婶娘知道,晚辈爱静,不爱这些场面上的客套虚礼。”
“四下随便走走,踏青赏春,便是最好不过了。”
术虎夫人毫不奇怪。因为她已经知道,李四娘子的确不喜欢应酬,或者说,她懒得应酬。
那灞柳台中,今日大多都是女真人,其中的完颜家、蒲察家、纥石烈家,都和李氏外戚不对付。
四娘子去了,反而有些尴尬。
那几家的家主,见了她也会觉得尴尬。
如此,她不去其实更好。
“四娘子说的是,”术虎夫人说道,“那妾身就陪着四娘子,各处走走便是。”
李小娘子婉言拒绝道:“可不敢再劳烦婶娘!婶娘自便即可,不必为我操劳,免得晚辈心中不安。”
术虎夫人知道她不喜作陪,又知乌古论魁会来拜见,自己不好在场,也就不勉强相陪,因笑道:
“如此,妾身就失陪了,四娘子随意就好。待小娘子乏了,便去青柳别墅歇息,那里已经拾掇好了,只等贵客入住呢。”
李小娘子点头道:“承蒙婶娘盛情,不胜惶恐。晚辈就不谢了。”
口中说着惶恐,可语气却一派风轻云淡。
术虎夫人客气了几句,就很知机的告辞。
等到术虎夫人一离开,云裳周围就都是自己人了,说话就方便了很多。
朱梅道:“乌古论魁那个恶贼,今日真会来拜会送礼么?”
李桓点头道:“那是肯定的,你要相信云裳,她说乌古论魁会来,那厮就一定会来。”
以他刑警眼光的观察,这个朱梅是可靠的,能发展为自己人。
女骗子察人用人的本事,还是很靠谱。
李桓不知道的是,这个诈骗计划之中,还有一个外围成员。
这个外围成员也是云裳收买的人,此人一直没有出现,而是在距离长安东边三十里的灞桥驿。
云裳冷笑一声,“陷阱挖好了,我的猎物岂有不来的?烧了一桌子菜,总要有人来吃饭。”
“此人想当司竹监使,当然要求我。对了,司竹监是个什么官儿?他为何如此在意?”
李桓解释道:“正七品差遣,掌管整个关中的竹林,兼管上林苑,还有三百监兵的兵权。”
“别看品级不高,却是少府直辖,地方州府无权过问。”
“而且,司竹监管辖的关中竹海,外人不得擅自进入,几乎就是一处独立封地。”
“乌古轮魁想要这个官职,肯定是为了经营一方势力,更方便他为非作歹。”
云禟却是担心的说道:“裳儿,这事风险太大了,额一直心惊肉跳。乌古轮魁是个蝎虎的奸贼,可不是术虎夫人这等妇道人家,岂能轻易上当?”
“万一暴露,额等都没地方跑路哩。”
“大人放心。”李桓主动说道,“这个计划就是阳谋,京师距离长安两千多里,谁能证明我们是假的?”
“长安城中,又有谁见过李氏四娘子?根本就无法对证。”
他还有句话没说,那就是凭他对历史的了解,知道很多朝中之事。
这些事说出来,也足以打消别人的顾虑。
云裳十分自信的轻摇螓首,说道:
“他们没有揭穿我们的本事,起码目前没有。乌古轮魁的确奸诈狡猾,可他也不可能发现我的破绽。”
“再说,又不是我们找他,是他主动找到我们。而且,术虎夫人已经替我们背书了,有术虎夫人的巴结,他怎么可能想到我们是骗子?”
“就算术虎高琪突然回来,他本人也不敢说李氏没有四娘子。”
“除非…”
云禟立刻紧张起来,“除非什么?”
云裳回答道:“除非对李氏外戚家族很熟悉的人,或许李氏外戚的人,突然来到长安。只有这种情况,我们才会立刻露馅。”
云禟却是笑了,“那额就放心了,这种可能,太小太小。”
众人一起笑了。
的确,这种可能极小。
接下来,众人就来到河边祓禊。
李桓等人先设置香炉,祭祀祖先神灵。
接着,又在岸边折柳枝,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再用柳枝蘸水,遍撒全身。
云裳和朱梅脱下鞋子,和其他少女一起在河边洗脚,嬉水,徜徉。
有汉家少女跣足嬉清波,挥舞柳枝,相互淋水,脆生生的唱着流传百年的祓禊歌谣道:
“歌祓禊声楚调,引游人竞喧笑,酩酊谁家年少,眠芳草…”
又有汉家少年歌曰:
“佩兰幽幽兮折柳青,春波盈盈兮歌伊人…曲水兮流觞,驻马兮岸上…”
很多人甚至只穿一条裤衩,跳入河水游向河心,沐浴清波。
这便是王维诗中的“祓禊向中流”了。
李桓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些悲凉。
一旦乱世来临,蒙古铁骑南下,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哪里还能看到这一幕啊。
谁能守护这片刻的安宁美好,守护这些少年少女?
谁?
…………
就在李桓和云裳等人在长安城外参加祓禊之时,距离长安六十里外的东方官道上,正有一队鲜衣怒马的行人,嚣嚣前进。
他们的马,都是难得一见的西域良驹。
为首之人,是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火红的披风,英姿飒爽。
她跃马扬鞭,纵横驰骋,一马当先,犹如一朵红云飞过。
她身边的骑兵,居然都是女兵!
“二娘子!”身边女骑士劝道,“长安在望,二娘子慢点赶路,今日必到长安。”
那二娘子一勒马,喟然叹息:“可惜!本是想赶到长安,参加上巳祓禊,谁知还是慢了一步啊。”
另一个女骑士笑道:“二娘子莫急,今日还是能到的。元妃娘娘和使相官人可是叮嘱过二娘子,不要急着赶路,免得伤了马力。”
二娘子点点头,缓辔而行,飒然说道:
“前面就是灞桥驿,俺们在灞桥驿站歇息一个时辰,未时一定要到长安,还能赶上巳节的尾巴。”
“在长安待上三五日,我们就继续西行!”
“哼,那些女真权贵不信俺家出自陇西李氏,俺就要找到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