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奴婢和府里的有不少共通之处,对新来的向来说话只说一半,除去那些必要的告知外,多余的下半截话,若是没点好处拿,便不会再多吐露半个字。
长嬴深谙此道,连忙笑道:“安公公这是哪里话,这点小心意,不过是为答谢公公不辞辛苦为我安排而已。”
安贵忙道:“不敢不敢。长才人,方才奴婢说的这位方修仪,虽刚入宫却是主位,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奴婢这小小提个醒,才人您心里有个数。”
再多的话就不是他能说的了,长嬴又赏了他些银子,他这才告退。
次日卯时,长嬴带着芍药去主殿请安,看门宫人先是进殿通报,不一会又出来了。
“长才人,方修仪这会儿不在。”
长嬴道:“那我便晚些来叨扰,只是劳烦公公帮我把这东西捎进去,权当我的一点心意。”
那宫人撇撇嘴,直到从芍药手里接过礼盒,手心里骤然被塞了一卷沉甸甸的东西,他心下一喜,原本撇得能拉出一条江的嘴,慢慢扬到了耳朵根。
“长才人费心了,我家主子要是知道您大老远过来亲自送礼,想必也要动容的。”
“那便有劳公公了。”
长嬴浅浅一笑,刚欲转身离开,背后石阶上的朱门突然大开,一个穿着橙色襦裙的女孩被三五个宫女簇拥着昂首下了台阶,正撞上长嬴的目光。
那女孩将长嬴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长才人?”
她身侧的宫女青橙紧跟着昂首道:“这位是楚美人,还不快见礼?”
长嬴立刻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妾身见过楚美人。”
她懒洋洋道,“起来吧。”
长嬴试探着问:“楚美人可是刚见过修仪?”
楚美人抚了抚鬓边的珠花,得意道:“是啊,不过你来得晚了,方姐姐昨夜没睡好,才跟我聊了几句,现在又睡下了,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看门宫人暗想这楚美人怎么不按主子方才说好的来,真尴尬死个人。
长嬴怯怯点头,她又道:“听说你身子不大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我自小有体寒之症,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体寒之人恐怕难以有孕,你这前程可算是毁了。”
长嬴乖巧道,“谢楚美人提点,妾以后会用心调养。”
楚美人瞥了她一眼,似是满意她的乖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算你有个好模样。咱们好歹是同宫而居,多说也有两分姐妹情,你若安分守己,我不介意在方修仪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也跟着我们沾沾光。”
长嬴面有喜色,“多谢楚美人,能跟着方修仪是我的福气,妾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的。”
“呵,自然是你的福气。方修仪可是皇后娘娘的族亲,你往后可小心着,别冲撞了几位娘娘才好。”
“妾一定谨记于心。”长嬴垂着头,鸦睫轻颤,柔柔弱弱,乖得宛如一只小白兔。
楚美人一看她是个好拿捏的,又和传言一样懦弱,虽疑她破格入选,却不由放松警惕。
“嗯,算你是个识趣的,反正也是顺路,今日允你与我同行吧。”
“是。”
长嬴满面喜色,恭维虔诚的小眼神瞧得楚美人浑身上下更舒服了。
*
厚重的阴云若有似无的边缘堪堪连成一片,堆叠在一起,天又暗几层。
入宫第一次朝谒国母就赶上阴天,这可不是好兆头。
长嬴连续两日起了个大早,眼底透着疲惫的淡青色,芍药细心,多施了点妆粉遮盖,又替她梳了个不咸不淡的交心髻,略一装饰,便成了。
后宫的宫殿群落彼此距离不远,唯有方皇后的椒房殿在后宫之外的东侧,靠近圣上的巍宁宫,自成一座殿宇,与其他区分开来。
外殿光线很好,支撑房梁的柱子上雕刻着清晰的凤凰祥云纹,四周是高大葱郁的盆栽,都是不知名的花草。
面对殿门,正前的凤座之下齐齐摆着两溜圈椅,是清一色的紫檀木。
长嬴到时,已有三五个嫔妃候着了,多坐在中末尾的位子上,见长嬴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偷眼打量几眼。
内殿管事的宫人引着长嬴坐在靠近末尾的位子,又上了杯花茶和一小碟点心。
长嬴啜了口茶,微微阖目享受空气里醇厚古朴的凤仪香味。
“郑宝林到——”
紧接又是一句:
“郑宝林到——”
内殿众人觉得奇怪,暗想哪个妃嫔这么大的面子,一连通传两遍,于是齐齐朝殿门方向望去。
远处两道倩影并行进来,身形个头相似。待她们走近了再看,两人都生着一双瑞凤眼,鼻子嘴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连妆容都一模一样。
若不是她们身上的气质相差甚远,恐怕真让人难以分辨。
一个穿天青色齐腰襦裙,神色冷淡,端庄自持;一个穿桃红齐胸间裙,眉眼透着张扬自信,婀娜多姿。
众人暗叹罕见。
这天下女子,既生于官宦人家,又有过人美貌,且通过层层考核入宫,还是孪生姐妹的,着实少之又少。
在座的女人们各怀心思,几双沉默的眼睛迎接姐妹俩入座,才收回探究目光。
陆续人差不多来齐了。眼看卯时已过,方皇后迟迟没有露面。
来朝谒的嫔妃们无不起了个大早赶过来,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妃子甚至已经开始打盹了。
“啧,怎么还不来?起这么早我还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呢,皮肤都变差了……皇后她该不会还没睡醒吧?”
殷丽妃有些不耐,手里捏的团扇越摇越快,她有些无聊地拈起一块莲花酥,也不吃,搁在盘子里用签子摆弄着玩。
“丽妃妹妹急什么?”斜对面一个穿着水绿宫装的妃子压低了声音指指自己对面打瞌睡的妃子,半开玩笑道,“你瞧,惠姐姐都打起盹了。要不,你也睡会儿?”
殷丽妃瞪了她一眼,却也没反驳。
卯时一刻,在座的女人们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她们开始窃窃私语,从手下的笨宫女聊到昨夜宫城的景色,从御花园前些天刚老死的的柳树聊到太后又疼爱了哪个爬床的太监,从长公主传闻中的男宠聊到上个月的定州洪灾自己捐了多少银钱。
长嬴耳里听着热闹话,默默啜茶,偷眼观察对面方修仪和楚美人聊得眉飞色舞。那方修仪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昂着头,将楚美人喋喋的赞美之词尽收入耳中,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赞许,时不时还要说一句:“你的确是个有见识的。”
卯时三刻,内殿传出通报:
“皇后娘娘驾到——”
一抹绛色从凤座两侧的珠帘后款款走出,长嬴才有机会看清方皇后的长相。
方皇后个子不算高,肩膀又生得窄了些,外面套着一件不大合身的绛色日月纹肥大宫装;头顶上象征身份的金凤掐丝金嵌宝珠冠,压得她脖子微微前倾。
黼衣方领,玉颜花貌,气质温沉,端庄自持,算得上母仪天下。
只是这位国母尚有倦色,两道水湾眉微蹙,像是还没睡醒,强打着精神赶过来似的,她一出来,众妃就齐齐站起行礼问安。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免礼,坐吧。”方皇后眼神木然,端端坐下,像是往凤椅里嵌了个华丽又陈旧的古董花瓶,还是铜胎掐丝珐琅的。
椒房殿大太监孙清玉领着长嬴等新晋嫔妃叩拜皇后,又见过了其他嫔妃,心里大致有了数。
她特别留意到那对孪生女,妩媚的叫郑绮,清冷的叫郑绵。众人为了加以区分,索性管姐姐郑绮叫大郑才人,管妹妹郑绵叫小郑才人。
待众人归座,方皇后浅浅叹口气,“我昨夜没歇好,今天就来迟了些,让你们久等了。”
姜婕妤道:“皇后娘娘,您的凤体才最为重要,我们多等一会儿又算什么?别说这一时半刻的,就是在这等上一上午,那也是值得的。”
座下嫔妃都是饿着肚子来的,虽不敢怪罪方皇后来迟,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偷偷瞪她。
唯有楚美人跟着附和:“是啊,皇后娘娘的凤体才是最要紧的,反正妾也是闲着没事做,正好多和姐姐们熟悉。”
那姜婕妤又自顾自道:“皇后娘娘昨晚肯定是替皇太后抄经累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