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隐约觉得,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破土而出,甚至隐隐要超出自己的控制。
她本能地有些抵触和抗拒,甚至潜意识里都不愿意去细想。
正好刘静雅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南枝也根本无暇多想。
两人一路回到了镇国公府。
在经过姜家的时候,恰好遇到匆匆刚回来的姜时宴。
这时候,他本该在户部当值,这么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必有要紧事。
沈南枝猜测,或许跟她叫暗卫给他送的那封赵婉的亲笔信有关。
不过,她面上并未表露分毫,只照常打起了帘子,远远招呼道:“阿爹,你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姜时宴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也没什么,你祖母寿辰,说什么我都该提前赶回来的,倒是那你怎的不多陪陪你祖母?”
沈南枝微微一笑,当着刘静雅的面,毫不掩饰道:“恐怕祖母并不乐意看到我,我还是不在祖母跟前碍眼了。”
闻言,姜时宴微微皱眉,他刚要训诫沈南枝两句,却才看到沈南枝坐着的是刘家的马车,而且在沈南枝边上还靠着刘家最受宠的幺女刘静雅,原本的话到了嘴边,却也不得不委婉了一些:“到底是你祖母,年纪大了,难免固执一些,你多让着些罢。”
如果是前世尚且不知道他虚伪的真面目的时候,沈南枝多少也会听进去一些,觉得出于孝道,姜时宴是说的也没错,所以哪怕被赵氏刁难,她也颇多忍让。
如今再听到这些话,沈南枝只觉得无比恶心。
似是察觉到了沈南枝情绪不对,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为了避免这对父女俩闹得不愉快,一旁的刘静雅在沈南枝开口之前,先笑着朝姜时宴打招呼:“姜伯伯,我难得出来一趟,今日就让枝枝妹妹好好陪陪我,姜伯伯应该不会不允吧?”
姜时宴自是不好多说什么,同刘静雅客套了两句,便转身回了姜府。
沈南枝也同刘静雅回了沈家。
刘静雅不是头一回来沈家,因为她姑姑的缘故,再加上她又心悦沈长安,之前没少往沈家跑。
不过,她还是头一次来沈南枝的院子。
如果说,一开始她同沈南枝交好是因为沈长安,那么现在,她是完完全全喜欢上了这个妹妹。
两人都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凑在一块儿也有聊不完的话题。
不过,相比沈南枝对感情的瑟缩和抗拒,刘静雅却是另外一个极端。
她就像一团火似的,喜欢了便大大方方地承认,去追逐,去争取。
她的感情直白又炽热,放眼整个京都的姑娘,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就算她身份尊贵,但旁人提起她这种上赶着的态度,虽然表面上都是夸赞的,但私底下都是嘲讽鄙夷居多。
她虽然性格大胆热烈,但心思也细腻的很,自然分辨得出那些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真几分假。
就比如此时,沈南枝屏退了丫鬟,私下同劝她:“静雅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追着长安表哥跑的法子不行,他本就一身反骨,这样一来只会把他推得更远?而且,虽然他确实很好,但京都比他更优秀的少年郎君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就非他不可呢?”
沈南枝的眼神真诚,是真正的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考虑,刘静雅看得分明。
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他呀!”
说完,她转头随手折了一支探到窗前的海棠花在手上把玩,“我也知道,被人拒绝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也想过换一个人喜欢,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觉得无限欢喜,所有的委屈和鄙夷都被我抛到了脑后,我也知道,这样很丢脸,会被人看不起,可是,正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看好,不赞同,如果我自己都不努力争取一把的话,长安表哥就真的是别人的了。”
说着,她将海棠花放到沈南枝面前,双手托腮,笑颜如花道:“所以呀,趁着长安表哥还没有喜欢的人,我才更要加把劲儿才是,不过,若他真的哪一天突然开了窍,有了心上人,我也绝不死缠烂打,我刘静雅虽然追起人来没脸没皮,但骨子里这点儿骄傲还是有的。”
这是沈南枝从未听过的观点。
她原是要劝刘静雅放下,不曾想,反倒被刘静雅这番话打动。
见她心性坚定,沈南枝只好叹息道:“那好吧,我这就叫阿肆去订画舫。”
劝不动,就只好能帮则帮了。
花朝节之后,城西的护城河边上,每晚游湖的画舫几乎占了半条河,热闹得紧,所以要坐画舫都得提前预定。
不过好在沈家的产业广,尤其是在城西一带,沈南枝叫了阿肆去问了府里的管事,没多会儿就办妥了。
唯一不太妙的是,傍晚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算太大,却也恼人得很。
匆匆吃过晚饭,沈南枝就被刘静雅拉着赶去城西,生怕晚了一点儿沈长安要被人抢走了似的。
可即使这样,等他们到达城西码头的时候,也已经挤满了马车。
渡口狭窄,还得排着队过去。
这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面上已经有数艘画舫开拔。
春风拂面,细雨霏霏,江水绵绵,不时还有靡靡琴音从各家画舫上传来,这般好的景致和情调,也难怪人流如潮。
刘静雅打起帘子往外看去,颇有些郁闷道:“看样子,至少还得等一刻钟呢,也不知道长安表哥到了没有。”
沈南枝正要打趣她两句,可她不经意抬眼,却看到不远处的江边上支着一个卖河灯的摊子,摊主正是之前在乌衣巷那个偏院里的丫鬟小蝶。
她明明是萧祈安的人又怎会突然跑到这里卖起了河灯?
而且,沈南枝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同人起了争执,那人一气之下直接掀翻了她的摊子,原本就沾了雨水的河灯散落了一地,沾了泥浆,转眼就是一塌糊涂,满地泥泞。
那人转身要走,小蝶红着眼睛拽着那人的袖子要讨个说法。
看到那双眼睛,沈南枝不由得浮现起前世里,她被姜嫣然下令杖毙前看向自己的眼神。
也是那般委屈,绝望,无助。
沈南枝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恰巧这时候,刘静雅突然惊呼道:“长安表哥!我看到长安表哥了!”
她一把拽住沈南枝的袖子:“枝枝妹妹,你且先等我一下,我去打个招呼就来!”
说完,也不等沈南枝应声,她直接跳下了马车,朝着码头上那道月白色身影匆匆跑去。
沈南枝怕她出事,连忙叫了秋月也跟着一并过去。
而她则下了马车,想去看看小蝶。
还未走近,沈南枝就已经听到小蝶带着浓浓哭腔地控诉:“你不能走!我花费了三日功夫才扎了这些河灯,就指望着卖了它们给我娘救命呢!你得赔我!”
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到小蝶的话,他非但没有愧疚反而一脸不耐烦道:“谁叫你摆在这里挡了大爷的路,你活该!你要再这样纠缠,别看你是个姑娘,大爷我也不会客气!”
小蝶不肯依,那大汉果真扬起了巴掌。
见状,小蝶吓得缩了缩脖子,却依然不肯松开拽着那人的袖子。
眼看着那巴掌就要落到小蝶的脸上,她知道避不开了,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谁曾想,那狠辣的巴掌并未落下来。
还在半空中,就被沈南枝轻松掐着那壮汉的手腕穴道给拿捏住了。
“你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沈南枝冷眼看向那壮汉:“赔钱!”
那壮汉原本是想破口大骂的,可看到沈南枝衣着不凡,身后还跟着车夫,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当然不敢得罪,只能咬牙赔了银子了事。
等那壮汉一走,小蝶攥紧了银子,连忙道谢:“多谢沈姑娘!”
沈南枝微微蹙眉:“你怎会在此处?”
小蝶红着眼,低头道:“我阿娘病重,需要很多银子,我的月银本来就不够,前几日公子将那院子卖了,顺便也将我们几个奴婢给打发了,没了月银,我更加没办法给阿娘凑药钱了。”
沈南枝记得,前世里,小蝶是有跟她说过,家中还有兄嫂以及一位病重的阿娘。
平日里阿娘能下地干活,她兄嫂对她阿娘尚能过得去,可自从她阿娘得了重病,那两人就完全换了一副嘴脸,不但克扣吃食,甚至连大夫都不愿意花银子去请。
她的那点儿月银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为了救她阿娘,她才愿意铤而走险替沈南枝去给沈家送信。
因为沈南枝答应她,等信送到之后,会给她一笔银子,并安排大夫救她阿娘。
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害了她的性命。
想来,她出事之后,她阿娘应该也活不久了。
前世因为自己阿娘的死,沈南枝对她也有几分同病相怜,再加上后来她也是因她而死,如今再见面,沈南枝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沈南枝身上没带银子,她随手拔了一支金钗递了过去:“这个拿去典当,应该足够了。”
闻言,小蝶一怔,显然没料到沈南枝竟然如此大方。
她愣在原地,甚至都不敢伸手过来接。
还是沈南枝将那金钗放到了她手上,她才反应过来,当即一头给沈南枝跪下:“多谢沈姑娘大恩大德,等我给阿娘请了大夫,就去给沈姑娘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沈姑娘的恩情。”
沈南枝一手扶了她起来,却摇头道:“报答就不必了,就当时我看到你这河灯心情好,赏你的。”
说着,她在一地狼藉中,挑了一盏勉强能看的荷花灯,转身准备离去。
“沈姑娘!”
小蝶急急追出两步:“我如今也无处可去,可否求沈姑娘收留?我若回家的话,我兄嫂也会将我嫁给鳏夫谋求彩礼,我做事利索,什么脏活累活儿我都可以做,也不要月钱,只求沈姑娘能给口饭吃,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她说得言辞恳切,看起来也楚楚可怜,可沈南枝并没有答应,她挑眉:“你这么年轻能干,随便哪个府上都能混一个差事,不必跟着我。”
沈南枝虽然心软,但也不能同情心泛滥而没有戒备。
毕竟,小蝶之前是萧祈安的人。
只这一点,就足够让沈南枝清醒并同她划清界限。
她给了小蝶金钗,也权当是履行了上一世对她的承诺,至于别的牵扯,自是不能有。
说完,也不等听小蝶继续哀求,沈南枝转身便走。
她走得极快,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小蝶眼底涌起的不甘和懊恼。
等沈南枝这边上了马车,小蝶也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哪里有半点儿刚刚的楚楚可怜。
她动作麻利,不多时就到了岸边停靠的一艘画舫。
跟别的灯火通明琴音绕梁的画舫不同,这艘画舫只船头点着羊角灯,其余地方都是黑漆漆的。
甚至连船舱里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船头那羊角灯微弱的光芒打在帘子上,勉强能看到帘后坐在阴影里的那人的轮廓。
正是七皇子,萧祈安。
小蝶在门口得了他应允之后,才打起帘子进去跪在了地上,一脸紧张道:“主子,沈姑娘拒绝了,主子您先前不是说过,沈姑娘最是善良心软,可奴婢已经表现得很惨了,沈姑娘都没有半点儿犹豫,不过,她应该是信了奴婢的话,而且还给了奴婢金钗,只是没有同意收留奴婢。”
言罢,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小蝶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等了不知道多久,才见萧祈安从阴影里走出,他朝她伸出了手。
小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刚刚沈南枝给她的金钗双手呈递给了萧祈安。
萧祈安拿了金钗在手,却也没再说话,他一路上了甲板,转头看向沈南枝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这些,沈南枝自是不知情。
这会儿,前面排好的队伍已经松动,眼看着就要到她们了,可刘静雅却迟迟未归。
沈南枝正要循着刚刚刘静雅离去的方向找过去,可还没等走出几步,却看到秋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姑娘,刘小姐不见了!”
刘静雅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
听到这话,沈南枝眼皮子都跟着跳了跳。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