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容卿的死讯,是在宫宴后第三日传来的。
大概是不想让她的死讯破坏了如今大军还朝的喜气,圣上硬生生憋着多留了她几日性命。
不过,纪容卿的结局,早在她胆大包天弄出了私通一事开始,便已经注定了。
不知道圣上“隐疾”,而后胆大包天弄出了“身孕”这件事,让她的死,成了一种必然。
圣上在纪容卿死前,还特意去看过她。
对外,自然是宠妃弥留之际圣上的挂怀。
前朝后宫还得传颂一波圣上情深义重,好似浑然忘了纪容卿被封宫养病一事。
当然,圣上还带了奸夫谢望之一同前去。
不过,身为外男是不能随意入内宫的,所以圣上在带谢望之前去的时候,还特意给他换了个身份。
“吱呀。”
迎春殿的殿门被推开。
霁云温声转过头,而后平静朝着圣上叩头问安。
“陛下万福金安。”
屋内的味道让圣上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一旁的江寅忙招呼身后跟着的内侍们将殿内的香炉里头换上龙涎香。
一群人发出的动静,也让床榻上的纪容卿浑浑噩噩转醒了过来。
她今日倒觉得身上力气多了些。
纪容卿费力抬眸,呆呆看着头顶那不复往日璀璨光华的月影纱床幔,心下有些悲凉和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一夕之间她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宫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妃,住在紫宸殿内,得圣上独宠,全天下的女人谁不艳羡?
可如今,她的孩子没了,身子垮了,得了一个珍妃的头衔,可又有什么用?
桑月见已经成了宸贵妃,彻底拥有了她曾经的一切。
不该是这样的。
纪容卿心里总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该如此凄惨地躺在这里,不该失去那个孩子,不该身边空无一人。
陛下,也不该如此对她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从出生起,便是被苍天所垂爱之人。
她想要的,只要想,便会拥有。
男人的爱慕对她来说,永远是唾手可得。
不管旁人如何嫉恨她,算计她,她永远都可以安安稳稳,干干净净地走到她想要的位置上去。
永远会有人为她披荆斩棘,为她铲除一切的危险和险阻。
自己入宫之时,便笃定了要成为天子挚爱,未来新皇之母的夙愿。
刚开始,一切也如她所期盼的那般。
陛下看她的眼神,她简直太熟悉了。
那是一个男人心动的眼神。
是从什么开始改变的呢?
她被禁足,接着又入了冷宫。
冷宫里,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委身永安王,好不容易出了冷宫,复了宠爱,可这些年来陛下待她却一直淡淡的。
给了她位份和住在紫宸殿的殊荣,但私下里却很少召她侍寝。
有时候,她总觉得陛下看她的眼神是寒津津的,但流水般的赏赐很快又打消了她心中的这点子不安。
若不是真的宠爱她,为何要让她成为六宫独一份儿的专宠?
或许……
或许只是因为陛下生性冷淡罢了。
之前自己得宠不过几日便入了冷宫,对圣上性情了解也并不深,或许,或许这是正常的。
纪容卿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其实自己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专宠,高高在上的地位,所有女人的艳羡,让她完全沉溺其中,忘记了所谓的怀疑。
她不想失去这些,不想回到曾经冷宫里的那些日子。
但如今,似乎还不如冷宫里头。
她艰难地偏过头去,看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的帝王。
“陛下。”
粗粝沙哑的嗓子,憔悴病弱的容貌,如今的纪容卿,早已没了昔日清丽佳人的模样。
圣上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她刚入宫让自己怦然心动的模样了。
“臣妾实在下不来床榻,无法给陛下请安了,还请陛下饶……”
纪容卿机械地说着请罪的言语,未出口的最后一个字,在看到圣上身旁那个一身低等内侍打扮的人时彻底中断了。
谢望之?!
他怎么会活着回来?!
他,他不该死了么!
纪容卿的惊恐几乎藏都藏不住。
从她给了谢望之那个香囊开始,她便从来没有想过谢望之活着回来的可能。
而且,看到谢望之的那一瞬间,她也明白圣上为何会对她如此无情了。
陛下,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了。
为什么?!
是谁泄的密?
浑然不知霁云已然背叛,此刻还把霁云当做自己身旁最后一个忠仆的纪容卿,瞬间把满含恨意的目光锁定在了谢望之的身上。
是他!
是不是他!
否则,自己做得那么密不透风,为何会有人知晓?
是不是他走漏了风声?
谢望之看着纪容卿那怨恨的眼神,几乎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很痛,身体痛,心里也痛。
他为了卿卿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局。
卿卿看到他后,第一反应就是怨恨。
她的眼神里甚至连一点儿心疼都没有。
她不爱自己吗?
如果她不爱自己,那自己豁出性命的这些付出又算什么呢?
“纪氏,你应该知道朕带谢望之来是做什么的吧?私通混淆皇家血脉,纪氏一族的人头,看来是都不用要了。”
最起码,纪容卿这脉的性命是快到头了。
殿内如今除了谢望之和纪容卿外,只有江寅跟在圣上身边。
这种事,毕竟是皇家丑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江寅纯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他连陛下的生母之事都全程参与,区区私通圣上自然不会让他在殿外等候了。
毕竟,圣上也担心这两人狗急跳墙对他不利。
“陛下,是他强迫臣妾的。臣妾无辜啊!”
纪容卿即便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当听到陛下嘴里说出如此冷酷的处决之时,她还是浑身止不住颤抖,哪怕知道无望,还是想为自己辩驳两句。
她不想死。
她还想做宠妃,做皇后,做太后,做大雍最尊贵的女人。
只要活着,只要陛下留她一条性命,就好像曾经她从无人走出的冷宫里被风光接出一般,她还会有爬起来的一天。
只要让她活着。
身体孱弱到连床榻都下不了的纪容卿,不知为何突然爆发出了一股极为猛烈的力量,她顾不得仪态,顾不得端庄,整个人狼狈从床榻上跌落下来,靠着手肘和无力的腿爬到了圣上的脚下,使出浑身力气紧紧攥住龙袍的袍摆。
圣上只冷冷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纪容卿,看着她涕泪横流想要留一条命的模样。
“卿卿,明明是你……”
谢望之被纪容卿这毫不留情地甩锅直接砸晕了,身体上的疼痛更是让他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
他所钟爱之人,居然是如此模样,居然可以毫不犹豫将一切罪责推到他的头上?!
这些年来,他究竟是爱了一个怎样的人?!
被天命之女的光环所牢牢吸引的谢望之,在这一刻终于第一次怀疑起了他的卿卿。
这样一个女人,如何值得自己付出那么多?如何值得自己赌上亲族的性命和自己寒窗苦读所换来的前程?
他这些年,究竟在想什么?
谢望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后,他扑通一声跪下,怒道。
“陛下,是这个贱人故意勾引的罪臣。她不光和罪臣有染,她和永安王也是不清不楚,当初她在冷宫之时,永安王对其多加照拂,二人之间定然也是有私情的!”
活下去!
两个人心中的想法在此刻高度重合。
他们只想活下去。
哪怕苟活也好。
圣上冷笑一声,看着互相指认的二人,只觉得无比可笑和讽刺。
一个,是自己曾经好歹投入过几分真心的宠妃。
另一个,是自己一直看好并大加重用的臣子。
双双背叛自己不说,如今还露出如此不堪的模样,真是让他怀疑自己曾经的眼光。
圣上瞥了一旁的江寅一眼,江寅立刻悄悄退了出去,而后很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上头放着两样东西。
两杯酒。
“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选吧。”
圣上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