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他吗?”
宣明曜并没有回答晋赟的问题,反而是反问了他一个新的问题。
晋赟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宣明曜。
眼神中不含任何感情,看起来仿若一具冰冷且没有任何人气儿的怪物。
莫说寻常人,便是满朝文武官员,平日里在素有恶名的晋大阁领这般注视下,都难免心中惴惴,总觉坐立难安。
毕竟,这位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近似恶鬼一般的存在,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他们同僚的鲜血。
可宣明曜的眼神一直很平静。
晋赟再可怕,他也不过是听从父皇命令的一把刀。
刀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没有感情的。
他只是听从主人的驱使。
他的恶,其实更多是背后主人恶念的具象化。
与其说晋赟可怕,不如说驱使他的父皇更加可怕。
她不畏父皇,更不会对晋赟有任何畏怖之心。
“不恨。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沉默了不知多久,晋赟终于开口回答了宣明曜的问题。
宣明曜轻笑一声,对外头淡声道。
“起宴吧。”
很快,门被推开,十几位面容清秀的婢女动作整齐地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这些婢女大约都是长月楼精心挑选的。
她们在长相上本就有四五分的相像,加上衣衫和发饰都是一样的,这份相像更是增加到了七八分的诡异程度。
连着行礼之时的姿态,走路之时的步幅,摆放菜肴之时的动作,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一瞬间,仿若让人觉得有十几个一般无二的人出现在面前。
上完菜后,除了最开始领头的那位婢女留了下来,剩下的人都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晋赟的目光,也直直落在了那人身上。
只见那个清秀女子叹了声气,轻解开外衫。
而后,原本娇小纤瘦的身子在晋赟的注视下慢慢膨胀开来,慢慢膨起的肌肉,将原本有些松垮的衣服填满,几乎眨眼的功夫,整个人便大了好几圈,已经能够明显看出是属于男人的身形。
这幅场景若是让旁人看了,怕还是以为见鬼了一般。
可晋赟却很平静。
相反,他周身原本尖锐的气场似乎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有些柔软了下来。
“阿赟,我教过你的,易容一道的学问深得很,心有怀疑的时候,永远不要相信身边任何一张脸。看来你还是你没学会。”
那张清秀的脸庞下发出的,是属于男子的声音。
而后,男子在脸颊边摸索一二,不时从脸上取下一些东西,甚至从下颌处取出了几根银针。
而伴随着银针的拔除,很快,他的真实面容便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张几乎被一刀从中间砍开的骇人面容。
甚至,连鼻子的大半都是缺损的。
这是一张都能止小儿夜哭的脸庞,却也让晋赟只觉脑袋中一声轰鸣。
“你还活着。”
但很快,晋赟眉头微蹙。
“为什么会这样?”
他记得,玄戈有着一副不逊任何儿郎的俊逸样貌,曾经是太平司历代以来最年轻也最意气风发的大阁领。
他失踪那年,执掌太平司已经近二十载,而年岁甚至还不到不惑之年。
为何,会成了如今模样?
宣明曜坐在那儿悠悠喝着茶,淡然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两江之行除了自己收获了张聘他们积攒的家底以及景王这个位子外,最大的意外之喜,便是玄戈。
谁能想到,太平司的前大阁领,居然会流落到了两江,还成了傅遥光的师傅,传授他刀法。
裴九安在宛陵那一夜看到驿站的刺杀后,便一直心有疑窦。
苗刀虽然素有千牛刀之称,是千牛卫所持之刀,天下最厉害的千牛刀刀客也都是出自千牛卫。
但裴九安回去后反复回想了许久。
他总觉得,那面具人所使的苗刀,和自己认知中的刀法还是有些细微上的差别。
在如今的千牛卫中,裴九安便是名副其实的刀法第一,他对千牛刀的研究也是最深的。
那面具人的刀法,血腥气太浓了。
他杀人时候的每一处落刀,都太精妙了。
精妙到,裴九安几乎能够断定,他之前已经在无数人身上试验过了。
可那人明明是傅遥光,傅遥光怎会手上沾染如此多血腥?
要么,便是另一种可能,他的师父,传授他刀法的人,是一个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刀客。
千牛卫毕竟是护卫圣上的,虽说其中武功高强者不计其数,但真正见过血的,却极少。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能力,有胆子能够刺王杀驾。
他们真正动手的机会是极少的。
更多的,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磨砺自身的刀法和能力。
便是裴九安自己,也没见过几次血光,还是跟随殿下下两江之后才让刀锋真正见了血。
正因为见了血,他才能够琢磨出来,那面具人的刀法可不是随便千牛卫中的苦练能习得的。
这细微的不同背后的人命,不会少。
会使千牛刀,见过血,且手上人命不会少。
宣明曜迅速从脑海中筛出了一个可能。
太平司。
千牛卫的刀法的确密不外传,可在太平司面前,有什么秘密是真的秘密呢?
之前常珣也曾说过,太平司的人网罗天下武功,这其中也包括了千牛卫的刀法。
甚至,常珣在青年时还曾经去教习过。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宣明曜自己本身把握也不大。
所以,她选择了直接和傅遥光摊牌,并顺利见到了他背后的神秘刀客。
玄戈在宣明曜的面前并未隐藏自己的身份。
或者说,他在傅遥光使出那套刀法的时候,就没想过瞒住宣明曜,也没想过活下去。
他没告诉傅遥光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告诉他自己和皇家的那些恩怨。
他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
左右这条命本就是傅家救回来的。
他已经多活了这许多年,算不得亏。
只是他没想到,宣明曜居然是如此特殊的一个人。
她对自己的父皇,居然是没几分敬重在心上的。
甚至于,她随时随地在利用着身边的一切,想着给她的好父皇挖墙脚。
玄戈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平司大阁领,见过的人无数,心思细密的、头脑缜密的、态度强硬的……
最后都化作了他手底下一项项冰冷的供词。
他最擅识人。
所以,在宣明曜点明了他的身份却未曾让人扣押他的那一刻,他瞬间就看出了宣明曜的野心。
而他心中那个藏了近十载的念头,或许也有了实现的可能。
“为什么?”
玄戈的目光,一寸寸珍惜地望着面前的晋赟。
他长大了。
和自己印象中故意板着脸的冷冰冰模样不同,如今的他,是接任了自己曾经位置的大阁领,是陛下的心腹,是所有人见而畏之的凶神。
可玄戈知道,他还是自己当年抱回来的那个哭声微弱得如同小猫一般的孩子,是自己一口口汤药喂着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
“晋赟,你该知道是为什么的,不是吗?”
玄戈笑了笑,脸上的疤痕也因此微微颤动扭曲。
这是十分骇人的场景,可晋赟却从中读出了许多的心酸。
“是陛下。”
他沉声道。
果然,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