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宣明曜的心头有什么轰然炸开。
她想,自己或许有些看懂了纪晟这个人。
他是一个有些纯粹的理想上的疯子。
或许是因为自幼便世外修行的缘故,他与世俗的一切远离,所接触到东西更多来自于书籍典册和静一上师的讲述。
所以,他对天下,对权力,有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定义。
他希望大雍,能够成为他理想中,或者说是像史册之上用华丽考究的辞藻所描绘记载的那样。
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百官能够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为帝者能够体察民意,得万民供养,同时恩施万民。
这是真正的理想之国,或者说,家天下本应当的模样。
强者受弱者供奉,而后以得到的力量庇护弱者,弱者得到庇护,从而更加信奉强者。代代循环,强者愈发强盛,弱者也有机会慢慢成长为强者。
可呈现在他面前的现状是,强者吃掉了弱者,而后还要将其吸血抽髓,榨干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
强者越发强盛,弱者却成了蝼蚁,被强者踩在脚下,尸骨都要化作强者往上走的垫脚石。
纪晟,不能接受这样的天下。
上一世,纪晟真的没发现纪容卿的异常吗?
不一定。
毕竟,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纪容卿已经是宸贵妃了。
太子、皇后,诸多皇子或是昔日宠妃,都一一败在了她和她那些护花使者的手中。
她拥有着帝王的独宠,高贵的地位,是整个大雍最耀眼夺目的女子。
甚至于,她腹中所出的那位皇子,将成为这天下的下一任主宰。
而很明显,纪容卿这样一个头脑算不得多么清楚的人,很有可能手握朝政,在幼帝尚未亲政之时成为这天下新的主宰。
纪晟的敏锐远超常人,最关键的是,他的心性坚定,绝非纪容卿的光环所能吸引。
这样一个人,他难道察觉不到,这位宸贵妃身上有着诸多不对劲吗?
他自然应该是察觉到了。
只是,比起宸贵妃,他更失望的应该是圣上吧。
一国之君,轻易就能被一个粗鄙浅薄的女人迷惑,就那么给出了自己手中的权势,给出了自己全部的宠爱和看重。
发妻也好,储君也罢,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而永安王和谢望之,身为当朝重臣,却也被情爱所迷惑表现出那样一副不堪重用的模样,这让纪晟如何不失望?
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一个并不具备任何掌管朝政才德的人,在她倾慕者的推举之下,居然就那么顺理成章要拥有了一切。
而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敢多言。
人人都是哑巴,是瞎子,是聋子。
他们所操心的,只有自己的前程,而非大雍的前程,百姓的前程。
为君者头脑不清,沉溺情爱之中。为臣者觊觎君妃,纲纪废弛。
天下礼乐崩坏,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种子。
所以,纪晟选择让这个天下陷入乱局之中。
与其这么腐朽下去,不如打乱重来。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谁有本事,谁就来坐这个皇位。
虽然他的母亲是大雍的长公主,但是他对所谓的皇族,对所谓的宣姓荣耀并没有那般在乎。
在他看来,若这天下一直不公,换人来坐皇位,也是一样。
只要百姓能够不再如草芥一般被随意践踏,只要人能活得像人,是谁,都无所谓。
所以这一世,他选中了自己,是吗?
“纪晟,你如果把本王看作你心中那个所谓理想天下的救世主,那本王与你,后续终究有殊途一日。”
在猜到了纪晟的所思所盼之后,宣明曜心中升腾起的,并非是被纪晟看作帝星的窃喜。
而是,警惕。
这样一个人,有些太过极端,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握在手中,随时有可能伤到自己。
甚至有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成为刺向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因为他想要的太完美了。
完美到宣明曜根本不敢许诺她能够成为纪晟心中那个希冀的实现者。
“我是人,有欲念,有私心。我想要那个位子,是因为我认为我当得起。当然,也有因为我觉得这天下、这朝政、这黎民苍生都不该是如此模样,我想去改变。可人力是有限的,便是天命眷顾之人,终究有不可及之事。之前,我常说万物苍生皆可为手中棋,但在这条路上越走,我便越发明白,人和棋子,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棋子的位置,由执棋人定夺。可人的位置,由他们自己决定。所以,你明白吗——”
她只能尽力去往自己的目标前行,但那个所谓的理想之国,并非是任何人的许诺和努力所能达成的。
她也不会对纪晟做出这等根本实现不了的承诺。
哪怕纪晟或许会是个很重要的助力。
纪晟如果一直抱有这样的念头,他会疯的。
因为他永远盼不到。
因为人永远是有劣性根,永远有私欲的。
朝廷之上永远会有贪官,皇位传承下去也一定会遇到昏懦无能的掌权者,争斗倾轧也一直会存在。
明君与昏君之间的区分,也或许只在于,当事情出现偏差之时,明君的棋盘上会有更多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棋”,可以主动去将那枚棋子挪回应有的位置。
或者,丢弃掉它。
纪晟一怔。
他从未听过这般的话。
宣明曜悠然喝完了面前的热茶,而后起身离开。
“表哥,你说本王是帝星。本王或许不会是你所期盼的那颗帝星,但是,有句承诺,本王现在可以给你。你所害怕的那种未来,绝不会出现,最起码,不会在本王手上出现。”
他所害怕的未来。
纪晟的眼前仿若浮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耳畔是女子凄厉的哭喊。
“皇都城破!大雍亡了!”
“太后和陛下他们早就跑了,没人管我们!我们被放弃了!”
……
是了。
那是,他所害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