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想过舞弊一案会牵连甚广,却没想到,宣明曜一上来就能顺藤摸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挖出这么多人。
甚至于,他在名单看到一半时,都有些心惊。
若是当年之事……
好在看到最后发现这份名单是从自己登基那年方始,圣上才略微放心了下来。
有些事,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也是不愿让其知晓的。
若是知晓了太多,折损的只会是她自己的福气。
看完完整的名单后,圣上心中也多了几分感叹。
他这个女儿,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不愧是朕的女儿。
短暂的骄傲过后,涌上心头的便是烦忧和忌惮。
烦忧的,是这份名单牵扯出的后续反应太广太深,且宣明曜一封折子将他摆到了一个被动的地位。
不处置不是,处置似乎也不是。
忌惮的,则更为直白些。
他这个女儿的能力,超出了他的预料。
本以为她只是在诗书策论之上压她那些弟弟一头,如今先是两江平叛,而后是乡试舞弊一案,她还是在一次次超出自己的期待。
圣上心中不由又浮现了当初那个念头。
可惜了。
若是个皇子。
既占嫡,又占长,才能品德皆是出众……
“儿臣知晓这份名单牵连甚广,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令朝堂大乱。可儿臣既然领命彻查舞弊一案,就必当是应查尽查,方才不辜负父皇对儿臣的期许和重用。”
宣明曜将话说得极漂亮却也极直接。
左右是你让我查的,如今我查出来了,用比你预想得更短的时间,查出了你预期之外的更全面的结果。
至于如何处置,那可就是你的事了。
圣上微微摇了摇头,刚刚心中对宣明曜升起的那点子忌惮之心又消减了不少。
还是太过直率。
她这个性子,已经为她得罪了不少人了。
从两江一事后,参她的折子一封封往上递,几乎都快摞成山了。
吏部秦夷重的死,虽然在赵霖的供词出来后,已经证实秦夷重是自己畏罪自缢,和明月奴表面上并无直接关联。
但许多别有心思的朝臣可不会这么想。
他们只会觉得,秦夷重原本好好的吏部尚书坐着,为何景王一沾手案子,便莫名殒了性命。
还有户部。
听闻这些时日明月奴安排了傅遥光进了户部,想来也是有折腾户部的意思。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朝中大臣除了一个女儿早已绑定在她身上的元定安,其他还有几个能甘心臣服于她?
水至清则无鱼,她非要让水变清,只能是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太子也数次在自己面前上眼药。
若不是自己力保,她这个景王早就成了众矢之的,哪还能如此安稳立于朝堂之上。
如今她还不知略微收敛锋芒,这份名单一旦披露出去,圣上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时候朝臣是打算如何生吞活剥了她的模样了。
“你可知这些人若是都处理了,会在朝堂之间引起多大的风波吗?上次两江一事,你便是如此,处事太过决绝狠辣,将人逼到绝境上,早晚是会出事的。”
圣上以一种自以为谆谆教导的口吻训诫着宣明曜。
宣明曜自然不会在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忤逆他,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
只是……
父皇这份不打算细究严惩的暗示,还是让她对其失望不已。
处处权衡利弊,处处安稳人心,他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
他不光是那些朝臣们的君主,更是天下万万怀揣着读书出头之望的学子们的君主,是天下无数将他奉若神明祈求得他庇护的百姓们的君主。
他想安抚世家,平衡百官,这没有错。
每一任帝王都免不得权衡之术。
可次次都是权衡,回回都是轻拿轻放,做错事的代价轻得可怕,只要不动到他的皇位上,他似乎什么都可以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满是污浊之气的朝廷,真正的清明之士如何能够留下来呢?
“父皇,如今乡试在即,之前宛陵乡试舞弊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若不趁此时机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只怕科举一道将在学子中失去原本的权威和信望。这对于大雍来说,必成深患。”
宣明曜还是说了一句自己的心里话。
尽管她知道,并不会有什么结果。
“宛陵乡试一事,你这份折子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涉及的那几个人,已然入朝为官者,一律褫夺功名,判斩首之刑,九族三代不允再参与科举,至于几个涉事的主考官员,斩首示众,罚没全部家财,三族之中有为官者,一律免职。至于斩首之刑,也不必再等,即刻行刑,乡试在即,也当给其他官员一个警醒。”
吩咐完这一切后,圣上看着跪在那儿的宣明曜,似笑非笑道。
“如此,也算给了那些学子们一个交代了。有些事,过犹不及。百姓和学子们,并不需要知晓太多,知道得太多,心就越发大了。心越发大了,就越难管辖安抚了。”
既然杀几个郡县官员就能平息的事,何苦要波及那么多人,闹出那么大的风波呢?
“是,儿臣明白,谨听父皇教诲。”
心中即便有再多话,在自己没有绝对权力之时,宣明曜不会在圣上面前表露出过多的情绪。
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演绎了一个一腔热血被浇灭后心中有些不忿的模样,一个父皇绝对会满意的模样。
果然——
“这份名单,朕心中自有决断。好了,你这些时日也辛苦了,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
宣明曜起身,躬身退了出来。
在走出内殿被阳光洒在身上那一瞬,宣明曜竟有一种格外荒谬的感觉。
这昭昭天日之下,究竟还有多少污秽隐藏在花团锦簇下呢?
父皇不想严惩,不想闹大。
可惜了,自己却偏偏不想如他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