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时分,户部要对地方的税银粮草以及一年的郡县各项支出细目进行核对核对、清查。
各地官员要携带粮草和税银至户部进行报账,将手中加盖了郡县太守官印的账册上交户部,与户部所存档的账册进行比对,必须完全相符才算结项,若有偏差,便需打回地方进行重新梳理。
而各地郡县若是未能在年关之前完成结项,来年的官吏评定,便是板上钉钉的丙等甚至更差。
可银钱还好说,从地方押送粮草,因着路途遥远加上路上的天气变化,在运送路上最容易出现损耗,多的时候甚至能够达到两到三成。
此等情况下,若要与户部账册毫无出入,那无疑是不可能的事。
可若是重新根据实际粮草再度整理账册,仅账册上必须加盖的太守官印这一条就堵死了路。
太守官印,不可随意离开所辖郡县,而负责粮草押运的多为地方长史,根本无权随身携带太守官印,只能带着新的账册回到所属郡县,重新加盖官印,而后再快马加鞭送回户部。
但这一来一往,年关时节早就过去了。
原本这些细微之处的损耗,只要在可控范围内,户部便无需过于计较,照样可进行郡县的当年结项,这样于地方和户部都是好事。
可偏偏大雍立朝之时,圣祖便将鄞朝因着掌政过宽导致地方贪腐成风的事记在心中,在户部账册一事上,下令务必从严。
因而,在最初之时,常有地方官员因着账册一事而被降职甚至免官。
可上有法度,下有对策,渐渐的,大雍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地方官吏在至户部呈报时,可随身携带一份由本地府衙加盖了官印的“空印文书”。
在户部根据实际运抵皇都的粮草和银钱确定账册数目后,只要偏差不超过两成,可在户部直接用空印文书重新填报。
这样就节省了大量时间,也免得地方官员往返颠簸。
这些事,历任帝王都是有所耳闻的,但一直未曾深究。
毕竟,若真按照圣祖当年那般严格实施,地方上早晚会出大乱子。
许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松手让官员能够喘息,于朝政稳固也是有益的。
这种想法,说不上对错,但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管用的。
可渐渐的,这其中便滋生出了许多阴暗。
就比如,宣明曜所得到的那些账册。
凌砚统辖户部的年限并不算久,但他的胆子却是着实不小。
他发现了空令文书中的漏洞,居然滋生出了一个风险极大却也获利极大的主意。
账目作假。
这其中的操作,其实很简单。
说白了,最后入库之时的银钱多少,只要户部的账册和地方官员所提供的账册对上,那便可万事大吉。
户部的账册是根据每月地方呈报的数目进行统计,本身就是基于地方账目的。
所以,只要和郡县串通好,某种意义上,这个数目是可以随意更改的。
就比如,地方明明征收了八万石,实到户部为七万石,而只要户部的账册轻轻一改,将账册上的粮草数目变更为六万石,那这多出来的一万石的油水双方便可私吞。
而空印文书则是根据户部修改后的账目重新填写,如此一来,上下都有交代。
这条路,不知过往的户部尚书是否用过,但凌砚用了,而且用得极为大胆。
那满满一箱的账册,便是常金山为了保命交出的压箱底证物。
他是凌砚的心腹,便是负责更改户部账册这最关键一环的人。
当然,夜路走多了也怕遇见鬼,他也担心哪一日被凌砚灭了口,所以每一本动过手脚的账册,他都会私下抄录一本原先的版本、一本修改后的版本,两个版本都小心翼翼存放好,留作傍身。
这些账册上涉及的数目,已经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程度。
凌砚的胃口太大了。
他选的都是一些偏远的郡县,来回路上耗时久远,再加上一路走来粮草的损耗量大,郡县太守担心乌纱帽,押送的官员也担心办不好差事回去被上司穿小鞋,所以最容易心动。
而这种事,是双方得利,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之前两江也曾使过这样的手段。
宣明曜并不陌生。
只是,没想到户部竟然已经将这做成了一门生意,涉案的郡县多达十处。
这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目了。
而这,也是宣明曜愿意接受父皇的暗示,暂时先不动户部的理由。
不是她愿意看到户部如今的情形,而是如今贸然动了户部,不光是将这十处郡县的官员都给牵扯其中。
更是直指空令文书这个大雍约定俗成了近百年的规矩。
这一个弄不好,是得罪了全天下官员的事。
虽说宣明曜并不畏惧得罪人,但若真是与满朝官员为敌,难不成还能将所有人都砍了脑袋不成?
更何况,空令文书这条暗地里的规矩既然延存了这么多年,说明它是有一定益处的,或者说,它弥补了当年太祖所颁布令条的漏洞。
若盲目将其打成弊政,极容易误伤那些兢兢业业的好官。
毕竟,地方官员一年到头宵旰忧勤,为国为民,最后因为那严苛的税银粮草核定而被罢官免职,如此下来,谁还愿意真心实意为百姓为朝廷做事。
如今证据攥在手中,宣明曜准备好好思量下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既能处置了凌砚,也能借机修改户部这严苛的令条。
如此,才是真正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否则,户部依旧会出现下一个凌砚。
只是宣明曜没想到,她的解决之法还未思量好,皇都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