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陨落边缘的天使岛重新亮起灯火时,深港的全面排查也接近尾声。
和异能局有所牵连的几家医院负责人皆被抓捕,有人慌不择路,还没碰上多么严格的审讯,便将这些年合作的细节一股脑抖出来,还主动交代了关于跨境器官走私案的线索。
那人期期艾艾地,看向温迎:“我提供的这些,应该还算重要吧?如果需要的的话,我愿意到法庭上去当证人,这样能不能……”
负责记录的警员打断他,沉声反问:“现在求情不觉得太晚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对方涨红着脸哑然,还要说些什么,温迎没等他开口,朝警员点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是早早预知的话,当初的准备放在现在来看,也算不得万全。
温迎心中清楚,不会有审判异能者的法庭了。
迄今为止,有关于“fom”和异能者的相关法律尚未完善。放任普通人集体失权,是因为异能者们出现的太突然,而新历史的篇章太短,还是因为对超凡能力的本能畏惧?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外面仍旧是瑟瑟冷风,温迎下意识拢了拢外衣,手搭上颈间,才想起自己的围巾被周聿洐拿走了。
她仰起头,天边落着几颗寒星,远方浮现朦胧的微光。
深港的天空就要亮了,也不知道他那里现在怎么样。
临走前她给周聿洐买了些餐点,叮嘱他记得睡觉,不过按照他的脾性,肯定又会拿着“卡在百分之八十进程的新人类暂时没有口腹之欲”当借口,把东西分享给别人吧。
温迎短暂地想念了周聿洐两分钟,顺便试着远程连接一下他的心理状态,还没感受到什么,又被人匆匆叫过去开会。
关于灾难的最新消息传来,遭遇丧尸袭击之后,异能局派出神兵天降,再次拯救了陷入水深火热的两个小国。
这场自导自演的真相,早在那两个国家陷入危机时就已经披露出去,但不知是时区的阻碍还是出于其他原因,连同两位国家领导人在内的所有国民,都对以费利克斯为代表的“正义”笃信不疑。
如同被某种透明的介质笼罩住,被封闭在里面的人们只愿意相信亲眼所见的拯救,再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告诫和呼喊了。
“给这么多人集体洗脑,这就是所谓‘信仰’的力量?”终于有人不禁变了脸色。
“这两个国家只是开始,突袭一定还会再次发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哪片大陆。”另一个人忧虑道,“异能者虽然从深港离开了,但暂时的离开并不代表结束,总有一天,野心家还会带着他的拥趸卷土重来。”
“以我们现有的力量,我们这边的异能者,加上联合国那边能够集中的异能者,会有战胜费利克斯的可能吗?”那人又说,看向一侧的警务处长。
后者沉吟了一下:“也许现在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防御加强,且不说费利克斯的能力无法预估,光是异能局总部就培养了二十名以上的八级异能者,据目前来看,和他们硬碰硬根本毫无胜算。”
“还有那些仍被关在医院里的植物人,他们的家属也向我们提出一个疑虑,将病人统一管理,究竟是为了加速疫苗研制,还是为了人道主义销毁?”卫生局长道。
“现在还不具备研制疫苗的条件。”回答他的人叹了口气,“如果不迅速销毁,等到那些植物人真的醒来,民众的安全将会受到极大的威胁,现在祖国南部和西部边防警戒已经拉响了,深港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无论如何不能让病毒蔓延到内陆……”
“……”
会议室里议论纷纷。
温迎捏着手里的文件,垂下眼眸,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匆匆划过,似乎在迷雾中破开一道口子,可是那思绪消失得太快,几乎转瞬即逝。
似乎还缺少了什么,现有的线索无法串联到一起,才让人走进了死胡同。
而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而入,带来最新的消息汇报。
“第三场丧尸潮已经爆发。”他说,“这一次的遇袭地点……是m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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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撂在后座的两只丧尸兢兢业业维持亲密拥抱的姿态,它们彻底死透了,没有任何睁开眼睛的迹象,周聿洐终于大发慈悲,决定将它们放归自然。
“你确定要把它们埋在一个坑里?”本着人文关怀,赵夕颐忍不住发问,“万一它们生前是仇人呢?”
金牌调解师周聿洐把丧尸拖过来,准备往下丢:“抱了这么久也应该和好了。”
“……”赵夕颐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忽然一重。
周聿洐把丧尸连同挖坑的军工铲抛给她,语速飞快道:“看你挺想参与的,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就转身走,连背影都透露着一股急迫,准备接着完成还没做完的工作。
来到天使岛已经将近四个小时,自从赵夕颐借助从祁勋那里复制来的异能,从费利克斯的手下口中问出基地可能存在未销毁的文件后,他们所有人便在天使岛上连续不停地挖呀挖。
基地如今只剩废墟一片,底下还埋着炸药,爆破是不可能的,基本上只能靠手工操作,开凿出通往底下实验室的路。
重复做一件事情太枯燥乏味,路乾原本兴致勃勃,提出要进行速度大比拼,结果某个新新人类行动实在敏捷,动作快出残影。
路乾对此大为惊叹:“难怪总说自己不饿,早上吃的五台叉车还没消化完吧?”随后双手抱拳默默告辞,到另一条线上去了。
祁勋也累得不行,但周聿洐还在卷,弄得他也不太好意思休息。
更何况他现在有些没办法一个人待着,一次性回想起太多事情,祁勋觉得脑海里很满,甚至鼓胀着要溢出来,又觉得心里很空,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缺口,如果落单,便会被吞噬。
如果停下,也同样会被卷进汹涌的旋涡里。
就这么往前走了一段,祁勋突然开口:“对了,今天我们开车经过的那片树林……你当初也走出去了吗?”
“走出去了。”周聿洐在他前面应道。
祁勋盯着他的身形看了几秒,这人穿得单薄,脖子上倒是系了条围巾,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颜色。
祁勋顿了顿,接着问:“那你怎么……”
被当作尸体埋了起来,刚破土而出时还那么癫狂?
“后面发生了点意外,不过无伤大雅。”周聿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我这不是活过来了么。”
他咬着手电,光线从墙壁侧面一扫而过,祁勋不由得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想问我之前经历过什么?”周聿洐声音模糊,说起话来倒是很坦诚,“我的确想起了很多事情,在飞机上就想起来了,越靠近这座岛就越清晰,不过我现在没有立马坐下来袒露心声的打算。”
祁勋:“看出来了,你整个人都火急火燎的。”
“对,我赶着回家。”周聿洐继续往前开路,他抬起头,可惜已经在隧道里面,看不见那轮月亮,于是略微惆怅地道,“思乡之情难以化解,来得匆忙,临走时忘记把重要装备带上了。”
“哦,那支录音笔。”祁勋了然,接着道,“你不是有段时间没听了?”
周聿洐轻声笑了一下,说“嗯”,然后把掉下来的半截围巾重新甩到肩膀。
祁勋:“话说回来,我一直很好奇,你这副身体虽然能上天入地,但如果经常过度使用,会不会产生耗损?”
“没事,到时候直接换成新的,方便快捷。”周聿洐很与时俱进地回答,将脚下的石块踢开。
“……”祁勋嘴角抽了抽,觉得他仿佛在形容什么可拆卸版本的机器人。
其实他想问的并不完全是这个,他真正想问清楚的是,那把刀到底是通过怎样的方式锻造出来的?
卫铭说刀刃是用一个人绝对硬化的骨骼制成的,那么,绝对硬化后的骨骼能被拆下来吗?如果能拆下来,又是周聿洐亲自动的手么。
遇见了什么,经历过哪些,才能从接受身体的疼痛,渐渐变成支配和忽略这种疼痛。
到底是不会痛,不怕痛,还是阈值太高,根本感受不到痛?
太多问题堵在嘴边,但祁勋没有接着追问下去。
周聿洐似乎也没想好回去后要怎么交代这份记忆,祁勋看见他偶尔抬起手,用指关节蹭蹭那条围巾,这时候他会停下一秒钟,像是在深深思虑着什么。
时间又过去半小时,面前终于出现一道扭曲的门,凿开缺口后,一个掩埋于废墟之下的秘密实验室残骸显露出来。
与其说是实验室,倒不如说它是一间小型监狱,周聿洐看到用来束缚的专用器械,在光线里反射冷寂的光泽。
像是为避免什么人逃走,这间实验室的整体构建十分坚固,以至于能在经历过一场范围不小的爆炸之后,还近乎毫发未损地矗立在这里。
他扫视周围,翻倒的长桌底下,果然堆积着一些未来得及完全粉碎的资料,走过去捡起一本,映入眼帘的是高级语法、超长巨型,各种晦涩的专业术语排列在一起。
周聿洐没考过四六级,词汇水平暂不支持读懂这些文件,但翻到其中一页,编号为“0016”的实验体记录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是一眼,就能够完全确定,那个编号代表着的是他自己。
与彼岸相隔的无数个个日日夜夜,化成手中的这一堆废纸,说轻不轻,说重,倒也还拿得动。
纸变成了废纸,死去的人却得到新生。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祁勋在一旁嘟囔着,“你这会儿不想家了?”
眼见他就要凑过来,周聿洐把文件合起,往包里一丢。
祁勋面露狐疑:“你……”
“找到了一份工程图,但制作很粗糙,你试试能不能看懂。”周聿洐把怀里的另一样文件丢给他,忽然把围巾往上拉:“感觉这里的氧气有些稀薄,我水土不服的毛病又犯了,快点挖完走吧。”
祁勋扭头瞥一眼,周聿洐神色恹恹,的确一副随时都会晕厥倒地的样子。
“好的,理解。”祁勋说,“但是有没有可能,缺氧是因为你用围巾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呢。”
周聿洐:“你懂什么,这才是我赖以生存的氧气。”
祁勋有些一言难尽,好半天才蹦出来一句:“死恋爱脑。”
“现在是活的。”周聿洐严谨补充。
祁勋:“……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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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闻先生,温迎刚转过身,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步伐。
她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只手揽过去,隔着厚厚的衣服嵌进带着冷意的怀抱里。
他戴着半截式的皮质手套,没来得及摘下,温迎被冰到,瑟缩脖颈,听见周聿洐闷闷的笑声。
“我的手比这个还要冰。”他说。
“我已经习惯了。”温迎就着被抱住的姿势转过来,仰头看向他。
周聿洐似乎刚下飞机,额发还是被轰炸过一样凌乱,她下意识伸出手,周聿洐弯起眼睛,配合地俯下身,任由她拨弄。
“闻先生呢?”周聿洐的额头在她指尖蹭了一下,“在天使岛找到了些东西,我得递交给他。”
温迎偏过头,这才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臂弯里夹着几个文件袋,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她把之前的开会内容简单阐述了一下,随后道:“闻先生去处理要紧的事情了,临走前吩咐过,你们的工作内容直接汇报给我就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完这句话之后,周聿洐的身形忽然僵了一下,过了几秒钟,他才从她肩上抬起头,温迎听见他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逃不掉这一关啊。”
“什么意思?”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温迎用胳膊撞了下他,“说清楚点。”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要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让闻先生答应我……”周聿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达,“…不让你参加接下来的会议。”
温迎的目光落在文件袋上:“为什么呢,这里面写了你的名字吗?”
周聿洐“嗯” 了一声:“一个由数字组成的编号。”
“那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温迎将视线抽回,重新看向他的眼睛,接着问,“里面的内容很悲惨么。”
她都这么说了,周聿洐也无法否认,略微点了下头,有些不自然:“还有点丢脸。”
“我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我只会心疼你。”温迎轻轻开口。
“嗯,我就是害怕你心疼我。”周聿洐的声音也放轻,“我不想让你哭。”
温迎想了想:“可是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又不会在外面哭。”
周聿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一下,清浅的笑意从眸中划过。
温迎:“所以啊,无论你这次说得再怎么悲情,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这么冷酷。”周聿洐牵动唇角,摘下了手套。
“就是这么冷酷。”温迎重复道,看着他的动作。
远处传来几道人声,她听到祁勋的声音,隔着好远就悲愤指责周聿洐,说他为了先一步回家甚至不顾自己的死活,飞行速度超快,祁勋晕了大半天才缓过来。
也听到赵夕颐的声音:“他什么德行你不是最清楚了?让你坐路乾那一架你偏不,非说自家兄弟的驾驶技术才更让人放心,是挺让人放心的哈,有的人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
她从这些鲜活的响动中回过神来,周聿洐正低垂眼帘,望向她,用安静的,极尽认真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间,温迎感到周边雪花纷飞而过,周聿洐的面容和几年前的某一刻重叠,但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
因为他从脖颈摘下那条围巾,只摘了一半,长长的羊绒围巾将两个人系在一起。
周聿洐将手套摘下,有些粗粝的掌心贴住她,重新朝里面走去。
温迎听见他说:“好吧”,有点无可奈何,也有些愉悦似的。
然后他接着说:“不过现在我想通了,那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