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里,一个满身疮痍的稻草人终于承受不住摧残,被朱老七一刀劈断,半截身子散落一地。
好吧,其实是砍了几十刀,因为稻草的骨骼是粗大的木桩。
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手艺不能扔。
拿过侍从递过来的手巾板,朱老七一边擦汗一边做些简单的舒缓动作。
天气微寒,朱老七却光着膀子,浑身散着热气。
旁有藤椅茶几,茶水温度刚好。爽朗夜晚,躺在藤椅上独自仰望星空,思绪在深空宇宙中飘散,再也惬意不过。
不经意间一瞥,别院藏书室的灯居然还在亮着,不可能是艾玛也不可能是阮氏,都是不爱看书的主,那么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倒是把那老头险些忘掉。
朱老七披上单衣,溜溜达达来到三楼藏书室。
果然,李廷机李老头正在秉烛夜读,烛光映着斑白须发,令朱常瀛有些恍然。
李卓吾就是这样,徐光启、袁可立、赵士桢、毕懋康、孙元化......也是这样。
这个时代真正的读书人有一种别样韵味,是后世人所不具备的,多了些纯粹少了些功力。
朱常瀛走进来,老头眼皮抬都不抬,难道是读书太过专注?就也不好打扰。
哪料想朱常瀛刚刚转身,就听到一声悠长叹息。
“殿下,几时才能放老夫归乡啊?”
说起这个事,朱常瀛就还挺惭愧的,老头仿佛屁股上有火,总是叫着要走,甚至自己跑去码头渡船。但澎湖是朱老七的地盘,他不说话,谁敢放他走呢?找了一圈,就没有一艘船东搭理他,老头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的也只能委屈下来。
这些日子,朱老七总是躲着他,让老头有些气急败坏。要知道,老头可是连皇帝的鸽子都敢放,何况区区一皇子?
“先生要走?”朱常瀛尴尬笑了笑,“不妨再留几日,不日我也要启程前往厦门岛,正好同路。”
“唉,强人所难,并非待客之道。”李廷机躬身施礼,皱着眉头说道,“老夫惭愧,虽然无官职在身,但毕竟曾在内阁几日,是不便在殿下身边久住的。”
“懂,都懂!”朱常瀛淡淡一笑,“实话说,我原是想留先生屈就资政的,就如先生所言,确实不妥,是我欠考虑了。”
“如此......就好。”
朱常瀛走到老头身边,瞄了眼桌案上的书籍。
“先生也对欧罗巴制度有了兴致?”
“闲来无事,翻看一下而已,殿下勿做多想。”
“《君主论》,这本书讲的是为君之道,先生认同与否?”
老头语带怒气,“此书应就地焚毁,免的流毒世间!”
“确实应该焚毁,一字一言不留于世才好。”朱常瀛语气一转,叹息道,“只是这本书本是欧罗巴人写的,已经流传将近百年,欧罗巴权贵皆以之为圣典,诸王更是人手一卷,奉为圭臬。先生虽然气愤,却也不得不佩服书中对权谋的运用,以及对人心的揣度,对么?”
“这等邪术竟然是欧罗巴的帝王之道?”
“是的,这就是欧罗巴的帝王之术。”朱常瀛回道,“为达目的可以行恶,可以残暴,可以欺骗,怜悯同宽仁并非帝王必须具备的美德,相反,过于宽仁往往会导致国家的虚弱同灭亡。对外,要保持武力的强势,要经常性发动战争来维持军队的战斗力。”
“令人不齿,匪夷所思。”李廷机讶异道,“若用此权术治国,岂不是人人皆凶残好斗,信义全无,国家岂能长治久安?”
“要叫先生失望了,事实上他们成功了,诞生了若干强大国度,诸如葡萄利亚、西班利亚、尼德兰、英格兰、法兰西。”
朱常瀛指着桌旁的地球仪。
“先生当看过此物,孤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先生,新大陆的土着要被欧罗巴人祸害光了,他们正在永不停歇的蚕食土着最后的生存空间。非洲的遭遇好些,因为肤色黝黑正适合做奴隶,被欧罗巴人拉着满世界去卖。而在我大明家门口,原本香山澳竟被葡萄利亚这样的弹丸小国占据,而吕宋则被西班利亚占据,使我大明海外子民先后两次被屠戮。而尼德兰则正在染指爪哇。
我这么说吧,欧罗巴诸国对外没有道德一说,你强,他就找你合作,你弱,他就要吃掉你。按着如此趋势扩张下去,欧罗巴人迟早有一日会占据全世界绝大部分土地,届时还会放过我大明么?
我以为这本书很好,令孤读懂了欧罗巴人,原来我们面对的是一群衣冠禽兽。”
李廷机面带古怪,“殿下府中也有欧罗巴人啊。”
朱常瀛毫不在意,“如果先生喜欢,孤也可以送几位给你。”
“算了,老夫无福消受。”
李廷机走到地球仪近前,随手拨弄。
“大地当真是圆的?”
好吧,原来老头的关注点在这里,这是多少次被人问来着,已经记不清了。
“确实是圆的,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帽儿山顶,拿着望远镜一错不错的盯住海平面,如果有大船驶来,先看到的是船帆,而后船身。
月食,是大地影子遮挡月球的过程,如果先生有幸得见,就会发现影子的边缘是弧形的,也可以证明大地是球形的,并非天狗吞月,也不存在厄难,只是太阳、地球、月球三点接近一条线而产生的现象而已。
其实,已经有欧罗巴人环游世界,从欧罗巴一路向西航行,最终又回到了欧罗巴。”
李廷机若有所思,“老夫在学堂也听几位年轻先生讲过,这月球围着地球转,地球又围着太阳转,本身又在自转,是以才有了春夏秋冬,白日黑夜,又听有人讲所谓引力,重力,摩擦力等等,这些都是殿下所倡导的实学?”
“正是!”
“那儒学呢?我儒学倡导‘礼’,推行‘仁’,难道也是错的?”
朱常瀛淡淡一笑。
“先生为何要预设立场?诸子百家各有所长,实学同儒学并不冲突,完全可以相辅相融。《大学》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儒学为礼,为德,为忠,为孝,为言,为行,乃我辈行事之准则,然而好学求新不也是历代先贤所倡导的么?翻遍经典,我从未见有哪位先贤有说我的学问就一定是对的,其他人的学问就是错的,只能学我的学问,学旁人的学问就是离经叛道,数典忘祖。
我以为真正的学问大家,要想尽办法将其他学问的优点融入儒学,而非固步自封,墨守成规。”
老头转过身,重新拿起那本《君主论》。
“那殿下治瀛州,何以为策?”
“仁孝为本,律法为纲,实业兴国,通商寰宇。”
“那此书?”
“权术之道,不可不学,亦不可过于沉迷。我可以不屑,但却不可不知。”
朱常瀛抱拳,微微拱手。
“先生在澎湖也有一段时日,不知可有教我?我这人别的优点不敢说,唯独不怕被人骂。”
“不敢,不敢,折煞老夫。”
李廷机急忙闪过,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旋即又一声叹息。
“短短数年,荒僻岛屿便胜繁华闹市,更有瀛州设府立县,沿海数省百姓因之获益,此非常人能为,老夫何敢造次妄加评论?”
“既然先生不愿多说,我也不好为难。”朱常瀛指了指那一排排书架,“我知先生清廉自持,也不好送其他礼物,但书籍我这里还是有一些的,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尊者赐,不敢辞,老夫愧领了,多谢殿下厚赐。”
谈话就这样结束,朱常瀛告辞转出门外,老头却有些emo,有些怅然若失又感如释重负。看着这位精力充沛却又雄才大略、沉稳如石的大明皇子背影,李廷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希望吧,只希望自己的猜测不会成真,也不对,或许......此乃大逆不道.......算了,难得糊涂,我这又为谁在忧心?
李廷机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朱常瀛的意料。虽然老头没有在首辅的位置上坐几天,但既然能坐上那个位置,就足以说明老头的资历,这样的老家伙,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一点都不夸张。
这样的声望地位在瀛王府做事确实不妥,怎的,皇帝的官不做却来做瀛王的官,这让皇帝怎么想?
虽然不能为我所用,但留下不错的印象也是好的,朱常瀛虽然在极力发展自己的势力,但并不代表就要同旧官僚士大夫决裂,相反,还要同他们共存共荣,这是客观现实,不得不如此。
溜溜达达,朱常瀛来到艾玛的房间。
刚刚推门,便啪地一声,一个精致茶杯在脚下碎裂。
“你走,你出去,哎呦~”
朱常瀛摸摸鼻头,跨过瓷器碎渣走了进来,挥了挥手,两名女仆退了出去。
艾玛趴在床上,发鬓凌乱,脸颊贴着枕头,眼角沁着泪花,见男人走进来,眼泪掉的越发的勤快。
“你个大骗子,你说会好好待我的,结果你却打我!”
女人的屁股更大了,粘着绷带,隐隐能看到血色。
朱常瀛也有点心疼,这么好看的屁屁,千万别留疤才好。
“来,我给你换药。”
“我不!我不!你走开!”
“疼,疼,我的上帝,你轻一点啊。”
女人鬼哭神嚎,朱常瀛只是不理,专心给女人更换药膏绷带,好不容易搞完,自己一身汗,女人则哭的满脸花。
“你真是个混蛋,打我的时候像个恶魔,现在又来假装好人。”
朱常瀛叹了口气,“你还好意思说,你那两个茶园比猪圈都不如,乌烟瘴气,我不抽你,难道拉你去法庭,当众打你的板子?”
“你拉我去啊,你拉我去啊,好让全瀛州的男人都看见你女人的屁股!”
朱常瀛把眼一瞪,“是不是还要我动用家法?”
艾玛咬着嘴唇,哼哼唧唧道,“那茶园我都没有去过,我哪里知道几个狗东西这样残暴......”
“那是不是你名下的茶园?是你的,你就有责任,躲不掉!”
女人不服气,“在欧罗巴,贵族可不会因为奴隶而遭受惩罚。”
“好,我这就把你送去马尼拉!”
“你!你!你真冷血。”
朱常瀛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一婴儿拳头大小的方形首饰盒,拿在手中把玩。
艾玛眼神闪烁,伸手就来抢,朱常瀛躲过,把手举在一旁。
“我冷血。”
女人银牙紧咬,“我屁股开花了,这是我应得的。”
这个理由特别充分,朱老七无法反驳,把首饰盒交到艾玛伸出的小白爪子上。
女人的屁股似乎一下子就不疼了,双臂撑起上半身,迅捷的打开首饰盒。
“呀,是粉钻,竟然是粉钻。”
这回应该是消气了。
为什么要抽艾玛,自然是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澎湖的种植园,乃至于整个瀛州的种植园太过不像话,奴隶的悲惨遭遇朱常瀛可以忽略,但走私的奴隶不上税却是无法容忍,于是乎就有了一次波及整个瀛州的清查行动。
好巧不巧,这婆娘的两座茶园也被查出畜养走私来的奴隶,为了展示决心,就只能抽她,而且亲自下手。
自抽了女人一顿之后,前来求情的,请托的,当即就消失无踪,各部门配合清查那叫一个痛快。
本次清查,罚款以及补缴奴隶税金,单单澎湖就收了五千多两,而清查还在瀛洲本岛继续。
相比于这笔收入,两粒几克拉的粉钻很值。
当朱常瀛洗漱回来时,艾玛已经抱着首饰盒睡着了,嘴角还流着口水。
......
遥远的伊比利亚半岛,马德里皇宫。
“我的王后,请您一定不要放弃,上帝保佑,您一定会康复的。”
床榻上,脸色惨白,虚弱至极的西班利亚王后玛格丽特紧紧握着闺中密友的手,眼角湿润。
“艾莉西亚,上帝在召唤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艾莉西亚很沮丧,花了好大代价方才摆脱前夫家的纠缠,攀上王后,可为什么她就病了呢?
就在刚刚,医生再一次为王后放血治疗,不然可怜的王后话都难以说出几句。
关于放血这件事,那个该死的男人曾经毫不留情的嘲笑,如果找理发师治病,就还不如找兽医靠谱。很可惜,该死的男人没有给她留下一名医师,好在那个时候,艾莉西亚也不单单陪着男人睡觉,也多少了解到一些东方的医学知识,尤其是妇科。
好吧,这也是从该死的男人口中得知的。那个该死的,似乎对女性的身体极为了解,比女人都了解。
可怜的王后,身体应该是被累垮的,12年生了8个孩子,这真是太夸张了。
按照大明医师的说法,玛格丽特王后应该是气血不足,需要进补调养才对。上帝啊,但她却被一次又一次的放血......
然而艾莉西亚不敢提出建议,只能眼睁睁看着玛格丽特王后一天天的虚弱下去。因为玛格丽特的丈夫,伟大的西班利亚国王,哈布斯堡皇朝的统治者,费利佩三世亲自挑选的医生为王后治疗。
他坚信放血是玛格丽特恢复健康的唯一治疗方法。
想到这里,艾莉西亚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玛格丽特死了,凶手竟然是她挚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