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和离这两个字,一年内不许再提,若果真有旱灾、涝灾,你要为百姓考虑,陪我一道想法子。”崔元卿轻轻拥着她,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未和离之前,你我仍是夫妻。”
程颂安本来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她想远离、想推开他,但身体内某个角落里似乎有个声音,说它需要崔元卿。
于是,她顺着自己的心,伏在他的怀中,没再动。
但崔元卿这般正经,不似之前在床上动辄将她按在身下。却也让程颂安有些奇怪,抬起头看了一眼,但见他没有一丝邪念地在为她梳理头发,欲言又止:“你……”
崔元卿手中动作没停,侧头问道:“怎么了?”
程颂安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无事。”
崔元卿继续将她乱掉的发丝一缕一缕理好,忽然手中一顿,抬起她的脸,眸色幽深看了她半日,问道:“想要我?”
直白的让程颂安简直羞愤欲死,立即从他怀中起身。
崔元卿一把将她捞回来,温声道:“逗你呢,你身子不好,我规规矩矩的。”
程颂安愤愤白了他一眼。
崔元卿状若无意般问道:“待你好些,倘或我们在这一年内有了孩子,你怎样?”
程颂安没好气地道:“不会。”
不知怎的,又加一句,“若有了也无妨,我会去父留子。”
崔元卿的目光在昏暗的灯下显得晦暗不明,浅浅呼出一口气,问道:“我已答应和离,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如此决绝吗?成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颂安垂下眼眸,摩挲着罗罗奴的脑袋,崔元卿对这件事的执着超乎她的意料。
她沉思着,若要不说,一年后崔元卿断不肯痛痛快快放她,若说了,重生这件事谁会信,又不知要引来什么祸事。
过了会儿,才缓缓道:“成婚前夜,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与你不咸不淡过完了一生。但那一生你从未变过,始终都在恨我、冷落我,让我抑郁而终。醒来后,我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让那个梦无比清晰。”
崔元卿眉间紧锁:“因为这个梦?”
程颂安冷哼一声:“是,你若不信,觉得我无理取闹,那也由得你。”
崔元卿沉默了一阵,久久才道:“我信。”
程颂安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崔元卿垂着头,缓缓道:“庭蕴消失后,我的确怨过你,尤其是你在京中贤名远播的时候,我更加恼你,觉得你虚伪、做作。若你嫁过来,仍旧是那样,我……我……”
程颂安自嘲地笑了下:“你真的会冷落我一世。”
崔元卿没有否认。
程颂安这个时候忽然有些恨他的诚实,他的确是不会骗她。幸而她没说,梦里最终他还是娶了程挽心,还是在她未死的时候,若说出这句,以崔元卿的心细如发,联想到她近来的所作所为,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梦是真实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难料。
良久,崔元卿道:“我们之间,的确有可能会发生那样的结局,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我起先抗婚,隐瞒你,冷待你,这是我的错,我认。但梦,终究是梦,你难道一生都不能原谅我,也不肯放下?”
程颂安也诚实地道:“是。”
声未落地,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一声,连着罗罗奴也跟着喵呜喵呜叫起来。
崔元卿深吸一口气,放下她,披衣下床,用为她准备餐食的理由快步走了出去,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
说出这些,程颂安感到心头轻松了一些,她跟着下床,在屋中闲散地走了一圈,最后被桌上的纸笔吸引了过去。
小小的桌案上,零零散散放了一叠写过的宣纸,有些可能被写坏了,撕成几片丢在一旁。
程颂安拿起写好的几页,不过是在抄录她随手放在案头的心经,开头写的还算平心静气,越往后越能看出浮躁来,尤其是那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写的疏狂,从行楷逐渐变成草书。
原来崔元卿也有这样不平静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拿过撕了的几张展开,拼在一起看时,不由一怔,纸上工工整整写的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又另找了几张拼了,却是“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崔元卿取其头尾,翻来覆去地写了数十遍,可写的每一遍都撕了,似乎心绪极其不宁,明明是写如参商星宿一样不常相见的故友重逢,欣喜异常,却又要分别,从此山岳相隔的诗。而写在这时候,又只写了首尾四句,像极了在说他们二人之间的离合悲欢。
程颂安呆呆地拿着残片,想着其中深意,不由得心中一片茫然。看起来他是写了很多遍,直写的心烦意乱,因此才抄心经以求宁静的,但抄到那几句让他放下一切能得解脱时,他却更加心浮气躁起来。
他口中说着答应与她和离,可字迹却出卖了他的心,他不愿与她就此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海棠和蔷薇进来将饭食摆好,全是她近日爱吃的东西,程颂安悄悄将几片拼好的残片握在手心,又藏在袖子里,才坐下来吃饭。
没多大会儿,崔元卿似恢复了平静,也从外间回来,从桌上端过牛乳,放到桌旁的小杌子上,又从程颂安怀中抱了罗罗奴来喂。
这样默默喂饱了罗罗奴,他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桌案旁,将那些写过的和撕破的纸都收在一起,一张张丢进燃着炭火的炉子里,每丢一张,火苗便蹿出来一些,映的他的脸阴晴不定。
程颂安只做不知,漫不经心问道:“烧的什么?”
崔元卿淡淡道:“一些没写明白的公文。”
程颂安便没继续问,慢条斯理吃着饭,偶尔将目光放在罗罗奴身上,尽量不去想那几句诗和经文。
崔元卿烧完那些纸,净了手,坐在她身旁道:“我在江南做的事,表面上是肃清舞弊案,实则是要将整个赋税之地的权力尽皆收归手中,而这第一步,是要从江南织造局着手。”
程颂安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些。
崔元卿凝着她的眼睛:“从前我有我的计划,但今后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改变计划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