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派人回话:明日午时,城外十里坡大槐树下,金珠交换沈枫。
沈翎冷静下来后,也觉大概率是个陷阱。
凉国人若抓了沈枫,早在秦铮活着时,便会当做人质用来威胁他。
毕竟世人皆知,秦铮娶了一位下堂妇,且爱惨了她。
昨夜凉国启用四位深埋幽州城多年的钉子,只为抓走沈翎。
但若沈枫在他们手中,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想到前世临死前林叡所言:沈枫失忆,一直在凉国,且当上凉国将军。
也许他就在眉州城,只是原来凉国人不知其身份,刚刚发现呢?
……
这日傍晚,青辞告诉沈翎,凉国那边已同意交换人质。
“这位是聂晟聂将军。”
高大健壮的男人,古铜色皮肤,眉目坚毅,侧脸有一道寸长的疤痕。
沈翎听秦铮提过,聂晟当年跟沈枫一起进入军中,关系颇好,形影不离。因两人样貌实力在新兵之中都格外突出,被老将樊牧云看中,亲自指点,只等他们立功,便可得到提拔。
三年过去,沈枫生死不知,樊牧云已过世,而聂晟屡立战功,在幽州城的地位仅次于主将。
“秦夫人。”聂晟拱手,目不斜视。
“聂将军请坐。”沈翎温声道,“听说聂将军与我哥哥熟识。”
聂晟落座,微微颔首道,“沈枫是我的兄弟。”
“聂将军能给我讲讲,你所知的我哥的事情吗?所有的。他在军中,还有他为何失踪?”沈翎轻叹道。
三年前樊牧云安排四个人乔装打扮潜入凉国,给他们的任务是毁掉正在运送途中的粮草。
说难很难,但只要不被发现,寻找合适的时机,把燃火的箭矢射过去就成了。
本来聂晟在四人之列,但不知为何,最后去的是沈枫。
而那次任务非常顺利,四人不仅成功烧掉粮草,其中三人还平安归来。堪称奇迹。
唯一没能回来的,就是沈枫。
那三人口径一致,声称是沈枫主动要引开敌人,让他们往另外一个方向跑。
但他们脱身后回去,却怎么都找不到沈枫。
“我不信。我请其中一人喝酒,诈出了真相。是沈枫机敏谨慎,带他们完成了任务。但他们素来嫉妒沈枫,任务完成后联手暗算他,将他重伤,扔进凉国的梭梭河。”
聂晟眼眸沉痛,握拳重重地砸在桌上,“樊将军对那三人军法处置。我曾几次派人暗中到凉国去,却找不到沈枫的任何消息。”
这些秦铮早调查过,沈翎知道。
“聂将军,为何樊将军原本让你去,最后变成了我哥去?”沈翎蹙眉问。
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
聂晟垂头,沉默良久才开口,“是我胆怯。”
沈翎眸光一凝。她是对聂晟有所怀疑,但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
“要出发的前一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爹娘。他们一遍一遍说,让我千万不要去……”聂晟声音沉重,“我自小是个孤儿,但爹娘总会入梦相见,提点我避开危险,每次都很灵验。”
“我吃了巴豆,腹泻不止。樊将军便安排沈枫带队。”
“如果去的是我,也会跟沈枫一样,被自己人暗算。因为我们两个被樊将军器重,招来许多妒忌。我爹娘梦中提示的危险,便是如此吧。”
说着聂晟突然起身,扑通一声跪在沈翎面前!
“是我的自私胆怯,害了沈枫!这些年,我始终不敢提他,连去见他家人的勇气都没有!秦夫人怪我怨我,就算要杀了我,也是我应得的!”
沈翎起身,抽出聂晟腰间的佩剑,扔在地上。
“你若真觉得该为我哥出事负责,自裁吧。”
聂晟握住剑柄,顿了一瞬,猛地提起,横在脖子上。
眼见着长剑即将没入聂晟脖颈,沈翎眸光一缩,“不必了!”
聂晟手一抖,长剑垂落,而他脖子上已出现一道殷红的血线。
“你走吧。”沈翎转身。
……
房中安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就见聂晟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青辞也跟着出去了。
院中两侧种着榆树,仅一人高,细细的树干,顶着浑圆的头,像两列大头卫兵。
沈翎并不完全相信聂晟。
但他自述的事情很完美,连他坦诚的亏心事,都是这完美故事的一环。
人性有弱点。他只是自私胆怯,并非故意害沈枫。
沈翎并不能因为那次聂晟故意不去,导致沈枫去了出事,认为他罪大恶极。
至于他提剑自裁,不代表什么。他能混到如今,自是精明之人,很清楚沈翎不可能真的让他死。
前世,沈枫流落在外多年,没能见到沈钧最后一面,找到沈翎却不得相见便被林叡害死。
每每思及此,沈翎对林叡的恨,便又多了几分。
她无法不迁怒到今生年幼尚未害沈枫的小林叡头上。因为前世中间这十多年,她非但没有对不起林叡,反而为他付出了一切,却得到那样的结果……
沈翎关上窗户,就听到秦铮的声音,“你还好吗?”
“樊牧云是什么样的人?”沈翎问。
秦铮从内室中走出来,端着一个青瓷盘,上面放着四个桃子。青色的桃子,只尖头处一缕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后面山上有棵老树。今年的最后四个果子。”秦铮把盘子递过来。
桃子刚清洗过,表皮湿润。
“我家后山也有一棵桃树,也结这样的果子。”沈翎神色怅惘,“比盛京的桃子好吃百倍。”
如何从鸟嘴下抢到成熟的桃子,是她和沈枫童年的乐趣。
沈翎拿起一个桃子,坐下咬了一口,果肉紧实,香甜不腻。
秦铮放下盘子,淡淡道,“樊家先祖跟秦家一样,也是开国大将。但即将功成名就时,坠马摔断了脖子。樊牧云一生镇守幽州城,精通兵法,武功高强,颇有威望。”
“他当过幽州城主将吗?”沈翎问。
秦铮摇头,“都说他跟樊家先祖一样,每到关键时候,就差点运气。”
樊牧云实力不弱,资历更是幽州城独一份,也得人心,立功无数,但每每到重大决策,总会出点岔子。
东方衡曾评价樊牧云,“樊家后人,差在运道,不堪大任。”
当年东方衡任命年轻的秦铮当主将,压老将樊牧云一头,朝中军中都有诸多反对声。
但事实证明,东方衡是对的。
樊牧云两年前病逝,他的儿孙都在盛京,夫人原来一直陪他在幽州城,如今仍在,由聂晟照顾。
沈翎吃完一个桃子,又拿起一个递给秦铮,“剩下两个留着,万一我哥明日就回来了呢。”
……
翌日清早,沈翎再次见到金珠。
她被暗器所伤的那只眼睛彻底瞎了,用布包起来,一条腿瘸了,四肢被铁链锁在木板上,由四个士兵抬着。
她的随从也活着,但不在这次交换之列。
沈翎一身青竹色长裙,眼眸澄澈,亭亭玉立。
金珠阴鸷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贱人,你等着!”
沈翎视线轻飘飘掠过金珠,落在“霍将军”身上。
金珠气得几欲呕血,愤怒大吼,“贱人!你如此心狠手辣,早晚要付出代价!”
沈翎这才回一句,“你们凉国人总是如此,先犯贱,失败了又怪我们狠?恶心。”
听到的士兵纷纷露出认同之色:秦夫人说得太对了!
金珠被堵上嘴。
沈翎走到秦铮身旁,微微颔首,“霍将军。”
“请秦夫人在城主府等候。”秦铮淡淡道。
昨夜沈翎没说要去。今日她若出现,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不去。”沈翎摇头道,“但我以为,那位聂将军会去。”
秦铮带队,不见聂晟。她觉得奇怪。就算装,那人也该出现。
一个小将开口,“樊老夫人病了,离不开聂将军。”
军中都知道,聂晟把樊牧云的夫人视若亲母,照顾得无微不至。
“霍将军保重。”沈翎拱手。
她目送秦铮带队离开城主府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
梅岚的丫鬟说,聂将军派人请她家小姐去给樊老夫人医治,薛清泽也去了。
……
樊家离城主府不远,沈翎没坐车,带着青辞步行过去。
刚到门口,就见聂晟送薛清泽和梅岚出来。
薛清泽昨夜扭到脚,并不严重。但头发短了一截,他把被烧焦那段剪去了。
再见沈翎,薛清泽想到她昨日评价他的话,敛眸不语。
昨夜薛清泽被宋志鹤撞倒险些出事,而沈翎却安然无恙还抓住细作。更印证沈翎的话——薛清泽太过天真,而她不得不狠。
“你怎么来了?”梅岚挽住沈翎,关切道,“我还担心你非要跟霍将军出城,没去就好。”
“樊老夫人如何了?”沈翎问。
“年纪大了总是会有那些问题,摔一跤就起不来了。薛太医给老夫人开了药,只能将养着。”梅岚叹道。”
聂晟神色疲惫,衣服还是昨夜见沈翎那身,有些皱。他深深叹气,“樊老对我有知遇之恩,是我的恩师,老夫人也待我如亲生儿子。老夫人的身体,还望诸位多费心。聂某感激不尽!”
“我去给老夫人看看。”沈翎淡淡道。
聂晟连忙说,“老夫人服药刚睡下,改日再劳烦秦夫人。”
“来都来了。”沈翎坚持。
“那就多谢秦夫人,快请。”聂晟对沈翎格外客气。
梅岚跟着,薛清泽也没走。
樊家只比军医白桦家大一点。作为一个将军,这样的居住条件实在简陋清苦。
秦铮说樊牧云可以住城主府,但他坚持带着夫人住在外面。
樊牧云死后,聂晟住进来。
院子里的合欢花树开得正好,绿盖红云,美丽怡人。
“听聂将军说,这合欢树是樊老将军和夫人来幽州城那年所种。他们相守一生,从未分开。”梅岚赞叹道。
进房间,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两菜一汤未动过,早已凉透。
“老夫人做好晚饭等我回来,却突然晕倒。我昨夜请白军医来过,今早想着再请两位大夫看看。”聂晟沉声道。
樊牧云的夫人余瑛儿静静躺在床上,头发雪白,额头有磕碰的伤痕。
“老将军走后,老夫人守着这个家不肯离开,总说老将军还在这里。”聂晟叹气,“她也不肯用下人,说外人会打扰老将军。”
沈翎给余瑛儿号脉,病是真的。
她又看过白桦和薛清泽开的药,也没什么问题。
“樊老夫人体虚,我明日再来给她施针。”沈翎起身道。
“那太好了!听沈枫说过,沈家的针法十分厉害!”聂晟眉目舒展,“多谢秦夫人!”
“不必。你是我哥的好兄弟,不是外人。”沈翎说着往外走,“聂将军好好照顾樊老夫人,不必送了。”
再次路过合欢树下,沈翎驻足,伸手折下一枝花。
而后转身看向站在屋檐下的聂晟,敛眸道,“抱歉,我刚想起阿铮,一时没忍住……待老夫人醒了,请转达我的歉意。”
聂晟连忙摆手,“老夫人不会介意的。秦夫人喜欢就带走吧!”
“谢了。”沈翎话落就带着那枝合欢花走出樊家大门。
梅岚追上来,“我陪你去城门口等你哥哥吧!”
沈翎却摇头,“不用。你们先回去,我想走走。”说着快步拐进不远处的巷子。
青辞拎着药箱追上去。
梅岚一愣,就听薛清泽叹气,“她想到秦铮,心情不太好吧。”
“她肯定幻想过跟秦将军白头偕老,就像樊老将军夫妇那样。”梅岚说着红了眼圈,“希望她哥哥今日平安归来,不然她真是太苦了。”
薛清泽和梅岚走后,聂晟关好樊家大门。
还没回屋,又听见叩门声。
打开门见是青辞,“我家夫人的玉佩不见了,叫我回来问问。”
聂晟叫青辞进去找,但并未找见。
青辞连声叹气,“夫人今日心情很差,也许是忘了,就没带出来。打扰聂将军,告辞!”
聂晟再次关上大门,插好门栓,进房间,把门关紧。
与此同时,“心情不好”的沈翎已翻墙进入樊家。她静静站在余瑛儿房间后窗下,背贴墙,屏息凝神,竖耳聆听。
这不在计划之内。
余瑛儿为了樊牧云,不回盛京跟儿孙团聚,守着这个家,说他一直都在。
可,她亲手做好晚饭等聂晟回家,却只摆两副碗筷。
这让沈翎直觉不对劲。那般深情守候,又把聂晟当儿子,吃饭不该是“一家三口”么?
或许是她想多了,但聂晟给她的感觉很不舒服。
房中传出聂晟低沉的声音,“夫人见了梅岚,可满意?”
沈翎蹙眉。夫人?不该是老夫人吗?为何问是否满意梅岚?聂晟看上梅岚了?
随即一道苍老虚弱的女声传入耳中,“满意。她长得那么美,还是皇后嫡亲的侄女。待你成为梅家女婿,定能拿回樊家该有的一切。”
沈翎顿觉诡异!聂晟,成为梅家女婿?谁给他的自信?又为何是拿回樊家该有的一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老了,相公还这么年轻,这两年,真是委屈你。”
“夫人别这么说,我们夫妻一体,永不分离。”
房中安静下来。
沈翎又等了约摸一刻钟,听见开门声,聂晟出去了。她小心清理脚印后,沿原路离开。
青辞抱着药箱在后巷等候,终于见沈翎出来,松了一口气。
却见沈翎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到树上。
青辞连忙拉住沈翎衣袖,神色担忧,“夫人没事吧?”
沈翎猛然回神,俯身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合欢花,声音轻飘飘的,“有事。白日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