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长安迎佛骨的活动搞得非常热闹,从去年腊月一直到四月初八的东市僧斋大会,还有各种杂乐百戏助兴,历时将近五个月才结束。
在这五个月里,长安的主要话题就是迎佛骨,而征讨平卢、统一海内的事情反而成了次要。
郑奇问:“不知道神仙故事算不算?”
不想华山派的几名弟子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郑奇说:“我说错了吗?道士讲神仙,天经地义。”
大唐道家非常兴盛,除了江南的符箓派外,主要有两处,一处是终南山的太乙宫,一处是中条山的五老峰。天下人如果想要求得度牒,也就是取得道士身份,不是去终南山就是去中条山,天下的道观很多都是从这两处分支出来的。
太乙宫和中条山都是以道家内功修行为主,也就是修炼内丹,但自从隋末唐初中条山出了一个张果后,中条道士就开始转向神仙一派,寻求长生不老药,炼起了外丹。
太乙宫和华山派都是以道家内功和剑术在江湖上闻名,而不是炼丹服药的外丹派,对于长生不老药等神仙之术并不看重。
那位大弟子笑着说:“可以。”郑奇是客人,他总不能拒绝。
韩白尘说:“皇帝信道信佛,无非是幻想长生不老,但从古至今,又有哪些帝王是真心修行的?道本无为,他却只求有为,生怕皇权稍有丧失,只想靠吃丹药长生,永远坐在皇位上,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他把酒杯向上一抛,只见酒成一线,直接入口中,说:“白尘不擅长讲故事,自己喝一杯。”
付云起点头说:“韩道兄说得对。这些丹药多用丹砂、雄黄等物质炼制,比如寒石散,用丹砂、雄黄、云母、石英、钟乳石等炼制,更有用金汞烧丹。想这些丹砂雄黄等物自身就有毒,都是大寒之物,人的血肉之躯怎么能承受得了。或者采用大燥大补的药,也是杀人的猛药,怎么能长生,只会短命。太宗、肃宗因服长生不老药中毒而死,高宗、中宗的死也和这有关。”
他在孙山人那里学了半年,也算学了一些药理。
那位大弟子笑着说:“韩师弟好功夫。”华山道观是太乙宫的分支,所以太乙门和华山派实际上就像同门一样。
郑奇这才知道这里的酒令和太白酒楼、天宝茶楼的大大不同。
韦玉筝笑着说:“我们翠华山就有许多方士在山洞里炼丹,有一天东山上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山洞里像炸雷一样,那方士逃出洞来,全身上下连耳朵嘴巴都成了黑的,只有两只眼珠是白的,比昆仑奴都黑多了。”
她把酒杯抛起至嘴唇边,轻轻张口咬住,将酒喝过,笑着说:“小妹功力不济,各位师兄见笑了。”她一向文雅,这时不好意思加上喝酒,脸色泛红。
那位大弟子知道她脸皮薄,笑了笑没说话。
郑奇笑着说:“我听说了当今皇上的一个传说。说元和五年,有个那个……那个出使新罗国,船到了蓬莱,停泊在一个海岛上。”
华山派一名女弟子问:“什么那个那个,那个是什么?”
郑奇笑着说:“那个就是没那个。”
那女弟子更加莫名其妙:“什么没那个?”
郑奇笑着说:“没那个就是太监。”
在座的女弟子都羞红了脸,付云起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
郑奇这才老老实实地说:“那太监借着月光散步,见亭台楼阁,金门银窗,十分华贵,正巧遇见一个神仙,自称是皇上的朋友,还拿出一个金龟印转交给皇上。皇上看到印后,叹息了半天,说自己生前莫非是神仙?”
他知道自己的功力不及韩白尘,但又不能学韦玉筝,用指尖顶住酒杯,那酒杯滴溜溜旋转,酒却不溢。
转动之间,指尖一顶,将酒杯抛起,划一个弧线,整个酒杯落入口中。
这是用的巧劲。郑奇性格本就诙谐,这时更是故意做得像玩杂技一样。
华山派的弟子见他功夫不高,性情轻浮,眼光只盯着华山派的那些女弟子,心中都有些不高兴。
付云起笑着说:“那个太监可能从哪儿弄来个金印,编个鬼故事讨好皇上。”
郑奇说:“还有一件事,说有个隐士能预知千年后,也能知道千年前的事。皇上召他进宫,吃了他的药,效果非常好。有一天,隐士和皇上一起看宫里木刻的海上蓬莱三山,隐士突然就缩小身体,像神仙一样消失了。”
华山派的一个弟子说:“难道他会缩骨功,那也不可能缩到看不见啊。”
另一个弟子已经不高兴了:“什么缩骨功,明明是厚脸皮功。”他暗地里骂郑奇。
付云起忙笑着说:“这事和唐明皇游月宫一样,谁见过?如果说神奇,我亲眼见过一件事,就是今年迎佛骨的事。”
韦玉筝知道他要讲西山神偷的事,抢着说:“我来讲吧。”
她讲故事比付云起讲得好,付云起讲故事平平淡淡,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设置悬念,吸引听众,夸大细节,让故事生动。而韦玉筝从小听佛经故事,讲得好多了,听得大家津津有味。
大家都在想西山神偷怎么能凭空把佛骨拿走,猜测的答案千奇百怪。
韩白尘说:“难道这人内功很高,能隔空取物?”
韦玉筝摇头笑着说:“不是。这人内功还不如云哥。”她显得很得意。
郑奇说:“一定是趁夜深人静,大家困了,从屋顶上勾走的。”
韦玉筝又摇头笑着说:“不是,其实是他变戏法的时候下的手。”
这时有人来拜访,华山派没有再通知其他人,不知道来的是谁。
那人由老疯头陪着进来,看到付云起就笑着说:“付兄弟,好久不见。”
那人四十多岁,穿着便装,居然是裴度。他因为奸相皇甫镈多次说坏话,被派到外面去当河东节度使,路过华山,来看望老疯头,没想到遇到了萧紫烟的婚礼。
裴度当丞相四年,筹划方略,先后平定了淮西和平卢,使成德和横海归顺,功劳很大。天下统一不到两个月,裴度却被派到外面去,真是应了付云起当初说的功高震主的话。
裴度一眼就看到郑奇,惊讶地说:“是你。”
郑奇笑着过来行礼。
付云起立刻意识到,心想:“当时有三个刺客,被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刺伤,那个少年就是郑奇。这事他瞒了我这么久。”
郑奇在长安当人质,想念父母时常常一个人在酒楼喝酒,这个付云起是知道的。按他的品级,他应该穿青衣,所以付云起从没想过他会穿白衣。现在回想起在酒楼遇到王士则的情况,郑奇露出了马脚,只是付云起和韩公文没想到。
郑奇看出他的想法,点点头说:“我父亲在外面,朝中想害他的人很多,我之所以不敢说这件事,是不想给父亲惹麻烦。朝中最忌讳朝臣和藩镇交往,如果有人借机生事,说我父亲和裴相内外勾结,我父亲不仅会丢官,弄不好还会被满门抄斩,还会连累裴相。幸亏那天我穿白衣,如果穿青衣,很容易被查出来。”
裴度责怪付云起说:“付兄弟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裴度?”
付云起笑着说:“相公是我师父的师父,这兄弟我可当不起。”
裴度很惊讶。
付云起笑着说:“我的棋是丐帮帮主嬴前辈教的,嬴前辈的棋是相公教的,相公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里面的老叫花子笑着说:“没错,不过我下棋虽然臭,但当师父可比裴相公强。”两人哈哈大笑后分开。
大家知道郑奇竟然是当年救裴度的人,都很尊敬他,功夫高低就不那么重要了,性格轻浮也不是问题,只要做的是侠义的事,就值得尊敬。
重新接上话题,是在萧紫烟和玄明道行完礼坐下后。江湖儿女,没那么多大礼。
萧紫烟拍手笑着说:“那人一定会念咒,或者用勾魂大法,把这些人的魂都勾走了。”
韦玉筝笑着说:“萧师姐猜的也不对,勾魂大法勾不了这么多人,再说我和宁哥一直都很清醒。”
郑奇开玩笑说:“韦妹妹和付大哥在一起,都是神魂颠倒的,怎么可能会清醒?”
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韦玉筝羞得满脸通红,尴尬得恨不得躲到桌子下面去。
玄明道认真地想了半天,猜测说:“可能那人用的是冰蚕丝之类的透明细丝,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把东西勾过来?”
华山派的大弟子摇头说:“如果内力真的高强,用冰蚕丝取物或许有可能,但要再放一个假的佛骨上去,那绝对不可能。”
大家看到自己的猜测都不对,就问付云起。付云起只是笑而不语,韦玉筝又伸出三个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
大家自然猜不到,郑奇笑着说:“韦妹妹,如果你不把谜底揭开,恐怕今晚玄道兄和萧姑娘的洞房花烛夜都过不成了。”大家又笑了起来,萧紫烟现在也知道害羞了。
付云起说:“这件事关系到别人的秘密,说出来可能对别人不利,不知道该不该讲。”
韦玉筝说:“要么我去问问师父?”
付云起笑着说:“这样也好。”
韦玉筝就进去找前辈们,他们正在谈论江湖上的事。老叫花子说:“我这大半年可比你们这些老道士忙多了,去了河北和江淮,河北还是老样子,只有驼山派这次彻底垮了。”
华山派的四师叔说:“听说长安剑宫最近声望越来越高,在并州联合介山派消灭了天龙寨,二寨主青面龙王被介山派掌门玄中子杀了,那个大寨主独眼天龙却死在一个叫成颀的年轻人手里。”
老叫花子说:“是有这么回事,长安剑宫还在荆尘灭了两家山寨,在东川也和柳家寨打了两仗。他们帮的都是正义一方,又有官军支持,不仅声望高,还和各地官府关系好,在河东、荆州、长沙开了分舵,势头快要超过你老道士的太乙门了。上次骊山大会你老道士没去,现在想去巴结人家也不搭理你了。”
胖大道士笑着说:“老叫花子既然这么羡慕,不妨去向他们示好。”
老叫花子笑着说:“咱们是穷帮,人家是富帮,咱们是叫花子帮,人家是官爷帮,看不上咱们。”
华山派的人点头说:“没错,反正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韦玉筝向华阳道人耳语一番。华阳道人忍不住笑,她是急性子,藏不住话,就讲给大家听。
老叫花子笑着说:“这小偷也挺有趣的。不过秘密嘛,知道的人多了,就没意思了。”
胖大道士说:“这小偷既然有‘四不为’的原则,也不是邪恶之徒,给他们留条生路吧。就限定在这些人里知道,不要传到江湖上去。”
韦玉筝点点头,出来把胖大道士的话讲明了,才把西山神偷是三胞胎的事说出来。但即使是三胞胎,又是怎么偷东西的呢?
付云起笑着说:“这小偷真是费尽心思。在殿前表演杂耍的一定是老大,他性格胆小,肯定不敢亲自偷,就分工引人注意。先前在殿中画样子的应该是老三,他性格狡猾。老二性子急躁,画样子的事肯定做不好。”
韦玉筝笑着说:“这小偷长得特别,一看就能记住,正因为这样,大家才想不到会有三个。他们一个人公开露面,引起注意,另外两个暗中行动。”
付云起说:“就是这样。当时老大在殿外表演,老三就趁机换掉了舍利,以他的身手,一瞬间跳起来换掉,自然没人发现。”
韦玉筝说:“当时殿里只有一些普通百姓和小和尚,没有高手,不是看老大表演就是跪地念佛,没人会注意他。”
付云起说:“在一个多时辰里,他们居然找到了两根非常像佛骨的玉管,也挺难得的。”
韦玉筝笑着说:“要不然怎么叫‘西山神偷’呢,当然有些本事。”
付云起说:“看来世上的神话大多是假的。”
他是读书人,遵循孔子不谈论鬼神的原则,虽然练习道家内功,但老子提倡的朴素、清心寡欲的思想和神仙鬼怪之说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