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方金芝脑海里闪过刚才柴进离去时不悦的神情,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方金芝还以为柴进在为她先前声称已无亲眷的谎言而生气。
短短数月,原本养在深居的方金芝突然经历了这般多的变故,难免多了些心眼。一方面方金芝担忧如实相告后,柴进等人撒手不管,她再次失了依靠;另一方面其叔父方腊迟迟未至,方金芝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若方腊不想趟这摊浑水,也还能留有一条后路。
方金芝的顾虑虽然都在情理之中,但是这般算计恩人,却是有些不合道义,方金芝也是心知肚明的,因此面对方腊的问题,有些诺诺不语,面色羞愧。
这一幕落到方腊眼中,又是变成另外一番情景。方腊见自家侄女粉面含春,欲语还休,便认为方金芝看上了那位目秀眉清、不怒自威的英武男子。考虑到兄长方陶尸骨未寒,方金芝竟如此迫不及待,方腊面露不愉,正想用人伦大义斥责于她时,脑海突然浮现刚才那群人的气势与身手,结合当前的形势,遂即生出一条妙计。
方腊组织了下言语,未待方金芝作答,望着堂前灵位假意伤感道:“兄长一辈子遵纪守法、勤勤恳恳,怎就落得如此下场,这般深仇大恨,大姐又尚且年幼,教我等如何是好啊?”言词间数不清的唏嘘叹息让在场众人深陷悲痛,难以自拔。
方金芝本就内敛多思之人,闻听此言后下意识觉得叔父胆小怕事,不愿担此干系,遂红着眼眶冷笑道:“奴虽是女儿身,却也知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叔父若觉得为难,大可不必管此闲事,奴自去想办法是了。”
话音刚落,方貌、方天定、方杰三人皆面露忿色,愤愤不平。方天定见方腊依旧沉默、不予争辩,忍不住替父抱屈道:“女弟何出恶言,阿爹得知此噩耗后,舍去诸多要事,连夜赶路,至今依然水米未进,这般不辞劳苦只是为了你口中的‘闲事’?”
方金芝闻言怔在原地,结舌杜口,羞愧难当。又过了半晌,方腊才打破沉静,冲方天定厉色道:“从今日起金芝乃汝亲妹,当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日后为其寻门亲事,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平安顺遂,切记、切记。”
方天定疑惑地望了望方腊,抱拳郑重承诺道:“阿爹放心,儿定铭记在心。”
方腊见状欣慰的点了点头,笑着言道:“如此九泉之下,我也能坦然面见兄长了。”
方天定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方腊似在交代后事,顿时悲从心来,颤抖着问道:“阿爹可是要去寻仇?”
方腊默声不答,方天定心中已确信无疑,遂打定主意要助父一臂之力。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方腊仅观方天定神色便已知其想法,沉声警告道:“寻仇之事交于为父和你三叔,你与二郎带着金芝换处地方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即可,记住一定要照顾好她。”言罢,还用慈祥的目光望了方金芝一眼,方金芝躲闪不及,不敢与之对视。
方天定、方杰闻言后,竟异口同声道:“我随阿爹、叔父去,二郎留下照顾金芝。”“我随二伯、阿爹去,大郎留下照顾金芝。”
二人争先恐后,怒目相视,一时僵持不下。
方天定义正言辞的冲方杰劝道:“二郎你武艺未成、尚且年幼,去了也是添乱,还是留下来照顾大姐吧。”
方杰闻言不以为意,嗤笑了一声,有恃无恐的答道:“哥哥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比武较技的结果了?”
方天定顿时恼羞成怒,斥责道:“那是为兄让着你,再说这般大事岂是靠蛮力能解决的?”
眼见二人争吵不休,而且越发偏离主题,方腊怒目圆睁,指着方天定、方杰恨铁不成钢道:“胡闹!”
方天定、方杰闻言立马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方金芝见叔父、兄长为了自己父仇之事尽心尽力,心生暖意,也知晓她现在成了众人的累赘。略沉思了片刻后,方金芝抬着头挺直了脊背,直视着一时威势无双的方腊,声音轻柔却坚定的说道:“奴也想为此事尽一份力。”
方腊闻言心生喜意,假意怒道:“方家男儿还未死绝,待丧礼完结后,便给你寻处普通人家定亲,日后好好相夫教子才是你应做之事。”
方金芝顿时如被点着的火药桶一般,满面通红,素手颤抖着拔出一柄金钗,迅速的抵住喉咙,神色凄然的誓言道:“父仇一日未报,奴一日不嫁。”
方腊、方貌、方天定、方杰四人见状,皆大惊失色,连忙劝阻。怎料方金芝似心意已决,只是目光炯炯的盯着方腊,静待其松口。
气氛愈发低沉之际,方腊突然冲方貌笑道:“往日你我皆替大哥无子叹息,如今方知虎父无犬女啊。”
方貌点头赞同道:“有女如此,父复何求?”
方金芝闻言后神色一松,方天定见状连忙趁机夺过金钗,并严厉斥责道:“女弟这般不爱惜自身,教大伯如何瞑目?”
方金芝满面恨意的答道:“阿爹含冤而死,只要能报此血仇,奴又何惜此身。”
铺垫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句,方腊先用赞许的目光望了方金芝一眼,然后冲她问道:“依你之见,我等该向何人寻仇呢?”
方金芝未作多想,随口答道:“当然是那些官差衙役、司狱典吏。”
方腊洒然笑道:“这些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充其量算从犯。”
方金芝闻言,瞪圆杏目,不可置信的问道:“难不成我等要向杭州知府寻仇?”
话毕,屋内针落可闻,方貌似早已知晓,并未显露异样神情。方天定、方杰二人呼吸急促,目光焦灼的盯着方腊,其间有过迷茫、憧憬,最后都化为了坚定,因为在他们心中阿爹(二伯)无所不能。
方腊并未正面作答,只是神情安然的望着方陶灵位,喃喃自语道:“杭州知府,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