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山间和隧道中穿梭,如巨龙飞舞。
韩世川还是多年前去某个县城义诊时搭乘过这趟列车,当列车经过巴山镇,目光所及之处,写满无尽乡愁。那一刻,他很想下车,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去看看,但最终却被埋藏在心底的固执阻挡。他还记得,眼看着镇子渐行渐远时,车厢里安静极了,耳朵里却嗡嗡作响。透过车窗,仿佛看见了一张张正在绽放笑容的面孔,当火车进入隧道时,一切戛然而止。
一个孩子从走道中间小跑过去,惊扰了韩世川的思绪,他回过神,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刘娜,不禁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声。
刘娜挨着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外面的人崇山峻岭之间,眼睛里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水。原本因为有教学任务,她不应该出现在这趟列车上,可就在昨晚,她与韩世川进行过一次深谈之后,决定请假陪他一同去巴山镇。
“你打算一个人回去?”刘娜似是沉默了许久,方才问出这句话。韩世川正在焦急等待天亮,突然没意会,抬头问道:“什么?”
“如果你想让我陪你,我可以请假。”这是刘娜深思熟虑的结果。韩世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面露疑惑:“你……认真的?”
他之所以露出这副表情,是因为知道刘娜不习惯也不喜欢巴山镇老家的生活方式。
十五年前婚礼上发生的事,确实在刘娜心里留下了阴影,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忘不了,也不愿意去回忆。就在此刻,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道伤疤几乎被揭开时,幸亏韩世川的声音惊扰了她:“你跟我一同回去,不用上班了吗?儿子放假回来怎么办?”
“兴许周末时我们已经回来了。就算万一回不来,我给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帮忙照顾一段时间。”刘娜将话说得轻描淡写,韩世川却不愿让儿子去麻烦岳父母,虽说那二老并不讨厌韩宇,但恨屋及乌,似乎也并不怎么喜欢他。
“至于学校那边,我可以休假,让别的老师暂时帮忙代课。”刘娜将工作上的事情更是轻描淡写,实则已经作了另外的打算,只不过还不到挑明的时候,“很久没跟你一起旅游。这次回老家,就当顺便散散心吧。”
韩世川见她已打定主意跟他回老家,心头却还有另外一重顾虑。刘娜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讪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回去住不习惯,更担心我与宇儿他爷爷……这样吧,到了镇上,我暂时先住在酒店……”
“住酒店?”韩世川得知她的想法,却又有了新的顾虑。他了解父亲的脾气,要是知道她去了巴山镇,也不回去看看,一定会很生气。
刘娜笑道:“你暂时瞒着他们不就成了?”韩世川想了想,说:“那我先回去看看情况,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回家去住。”
就这样,二人趁着天亮之前回去取了些行李,然后一起踏上了回巴山镇的火车。
刘娜的手机响了,竟然是侯主任打来的,她原本不想接听,但为了让他往后不再骚扰自己,等待片刻之后还是决定接听。
“刘老师,今天上午三四节课是你的语文课,你说请假就请假,不上课就不上课,当学校是什么,菜园子吗?这可是教学事故,严重的教学事故。”侯主任非常生气,在办公室暴跳如雷,“你人在哪儿,马上回来写一份检查,我会将此次事故如实呈报给上面……”
刘娜遭到言语上的轰炸,只感觉脑门一阵生疼,直到对方口干舌燥,有气无力时,方才回道:“我一大早就给您发了信息,请了假。”侯主任反问道:“什么信息,你跟谁请假,谁又批准你请假了?”
刘娜无力地叹道:“我有特别重要,并且非常急迫的事情需要立即去处理,所以不得不临时请假。”
“什么事比工作还重要?”侯主任厉声质问,这话令刘娜顿时也怒火中烧,可她强压住火气,冷冷地回道:“人命关天。”
她本以为这样说了,侯主任会理解,谁知对方更是气急败坏,重重地敲击着桌面:“我没看到任何请假信息,也不会批准,如果你不立即回来工作,学校将以你无故旷工处理。”
刘娜将他敲击桌子的声音听得真切,突然觉得一阵爽快,于是不以为然地笑道:“请便!”她说完这两个字便挂了电话,然后忽然感觉身边有一双眼睛正疑惑地盯着自己,不免又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道:“骚扰电话!”
韩世川刚刚从她与对方的通话中,已大致明白她此次跟自己一同回巴山镇,并未得到批准,故担心地说:“你回去打算怎么处理?”刘娜满不在乎地说:“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你我同为天涯沦落人,不妨好好享受当下吧。”
韩世川半天未言语,身边这个女人突然之间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时候的她也像今天这样,无忧无虑,无所畏惧。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刘娜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他讪笑道:“好像没见你像现在这个样子了,多怀念大学时光呀。那时候的你,敢想敢做,勇往直前。”
刘娜哑然失笑:“要不怎么会嫁给你?”韩世川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不免叹道:“我知道,我们家对不住你。这些年,委屈你了。”她却忙解释:“我可没这个意思。”
“也不知道我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次回去,我感觉事情可能不会太顺利,万一我爸他为难你……娜娜,还请你多担待。”韩世川想要提前给她打预防针,“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刘娜将头枕在了他肩头,闭着眼睛,却并无睡意。韩世川最后这番话,也是她此行最为担心的。所以,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万事顺意,一切如心。
三个小时之后,列车停靠在巴山火车站,二人随着稀稀拉拉的乘客下车,走出大门,望着这个已变得完全认不出来的地方,竟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此时已是中午,等候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纷纷下车揽客,载着客人一辆接一辆的离开,虽然有些混乱,但也见证着乡镇的热闹与繁华。
韩世川选择的出租车司机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姐,比较热情,话也多,不仅帮他们提行李,还帮着开车门,反倒让二人有些不知不好意思。他俩刚上车坐稳,大姐便踩下油门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问他们是哪儿人,来巴山镇做什么。
“我们从宜江市过来的,走亲戚。大姐,这镇上有没有好点的酒店,麻烦拉我们过去。”韩世川望着车窗外,想找回熟悉的地方,却迷失在了一座座大楼之间。
“好点的酒店多呢,我带你们去御景大酒店吧,算是巴山镇最好的酒店,那里条件好,我经常送客人过去。”大姐言语之间洋溢着自豪,韩世川忍不住赞叹道:“变化太大,完全认不出来了!我记得这一块以前全是棚户,现在全变成高楼了。”
刘娜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有些累了。韩世川在,她早上也没有机会吃药,现在浑身上下不得劲儿。
“早搬迁啦,应该有五六年了吧。”大姐接过话,“我是本地人,也都快不记得以前是什么样了。”
韩世川感慨不已,别说不记得以前的样子,现在让他独自去街上转悠,搞不好还会迷路。他在脑海里勾勒老家的样子,不知道是否也变了。不过,记忆中老家的样子已经模糊了不少,只记得以前那一片是房子挨着房子,密密麻麻像插笋子似的。
过了前面拐弯处,眼前豁然开朗。柏油公路沿着长江蜿蜒而去,此时无风,江水平静,似是掀不起半点波浪。远远望去,几艘大船点缀其中,陡然响起的鸣笛声震耳欲聋。
出租车将二人送至御景大酒店后,韩世川帮刘娜办理了入住手续,打算陪她吃点东西再回去,却被她推走,催促他赶紧回去处理母亲的事。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韩世川仍有些不放心,她却反问道:“你是真的关心我,还是觉得愧疚?”他不解地问:“我愧疚什么?”
刘娜轻声叹道:“你忘了昨晚说过的话了?”韩世川愣道:“我……说过什么?对……对不住,我喝多了,断片了。”
刘娜于是再次催他离开,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她沉吟道:“以后再告诉你吧。”
韩世川前脚刚离开,刘娜就从行李箱里翻出药来服下,虽感觉有些饿,却丝毫没有胃口,于是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韩世川在从酒店乘车回家的路上,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令他内心饱受煎熬。出租车停在家门口的路边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踩着青石板,却像是踩在棉花上,脚下轻飘飘的。
崔洁是昨天傍晚离开家的,因为附近没有任何监控,所以没人知道她朝着哪个方向而去,更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从昨天到现在,韩家人聚在一起,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猜测,但直到此刻仍没有达成一致。
将近七十岁的韩勇,满脸漆黑,头发也不剩几根了,身着一件有些泛黄的白色背心,坐在那张陪伴了他半生的竹制摇摇椅上,缓缓摇着蒲扇,眯缝着眼睛,已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其他人也毫无头绪,纷纷陷入沉默中,各自心急,又各自心事重重。
“谭启发,你那边有消息了吗?”说话者是大姐韩桂芳,她从昨天开始就没回家,上午也没出摊。五十岁的人了,跟着熬了一夜,这会儿满脸漆黑,眼睛也深深地凹了进去,终于忍不住给丈夫打了个电话。
谭启发是镇上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昨天晚上过来了解情况后便回所里加班去了,安慰韩桂芳道:“妈年纪大了,应该是走不远,我已经让所里的同事帮忙留意,一有消息就会马上打电话过来。”
咚咚咚,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纷纷侧目。韩家小女儿韩姝正在玩手机,听见敲门声,立即惊呼道:“妈回来了?”而后一跃而起,小跑着冲过去打开了门。可当她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时,眼里顿时就充满了惊恐的表情,捂着嘴,慢慢朝后退去。
韩桂芳还以为是母亲回来,顺着韩姝的目光,正感到奇怪时,韩世川现身了。他一步步踏进屋里,还没来得及开口,韩桂芳突然连奔带跑地冲了过来,同时大声哭喊道:“世川!爸,世川回来了。”
韩世川被大姐紧紧抓着双臂,几乎喘不过气,他喊了一声“大姐”,眼眶便红了。韩桂芳激动不已,连连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三哥,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韩姝是家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有韩世川电话的人,她没想到昨晚刚打完电话,三哥今天中午便回来了。十五年前,韩世川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她刚满十三岁,所以对这个三哥记忆不算太浅,不过印象也已开始模糊。
韩世川这些年都是跟韩姝偶尔通电话,才了解家里的情况,此时面对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妹妹,脑海里不经意间浮现出她小时候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痛。
韩勇怎能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他从摇椅上缓缓起身,迎着韩世川的目光,面部微微抽搐着,直到韩世川叫了一声“爸”。他听到这一声“爸”,似乎有些吃惊,瞪着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韩世川放下行李,环视着好像从未变过的客厅,还认得当年他结婚时换过的家具,紧接着便问到了母亲,以及有没有消息。
到了这个时候,韩桂芳和韩勇才明白韩世川回来,是因为知晓了崔洁失踪的事,于是双双将目光投向了韩姝。
“我是昨天下午四点多出门的,当时妈还在屋里。我回来的时候是六点多,发现妈不在时,还出去找了一圈……后来才给你打电话。”韩姝没结婚,至今仍和父母同住,所以最清楚家里的情况。她是瞒着父亲和大姐给韩世川打电话的,所以二人都被瞒在鼓里,也显得有些惊讶,但更为惊讶的是全都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知了韩世川的电话号码。
韩世川沉吟着,忽然将目光投向韩勇,问道:“爸,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最后一次看到妈是什么时候?”韩勇眼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韩桂芳见状,在一旁替父亲说道:“爸昨天吃过午饭就出去打麻将,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韩勇退休前就喜欢打麻将,退休后就更是沉迷其中了。他昨天接到韩姝的电话,得知崔洁晚上还没回家时,一点也不着急,还说她可能住在朋友家,明天一早就会回来。
可是,这么多年,崔洁就从来没在外面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