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出几束金色的光芒射进傲梅阁。浅蓝色的帷幕被金勾挂起,里屋的情形一览无余。
紫檀桌案边,坐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女子身着月白色的琵琶襟襦裙,手中捧着书卷,随意的翻看着。人娇若花,行动间轻灵纤雅,更显气质如兰。
黎郁之一袭紫色圆领通身袍,头束紫金玉冠,清隽的眉眼璨若星光,削尖的下巴微低,端坐在圈椅上,手执着狼毫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点一勾,写得一丝不苟,极为用心。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屋中静谧如夜,却温馨祥和,让人不忍打破。
最后一笔写完,黎郁之咧嘴一笑,抬眸看着对面的林傲梅道:“表姐你看,我写好了!”
林傲梅听此,将正在看书的眼光转移到黎郁之手里的宣纸上,眼中一片柔和。
郁儿的字,虽然还不够纯熟,却透出一股严谨的谨慎,刚强坚韧。字由心成,刚开始练字,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郁儿,写得很好。不过还要多练习,知道吗?”因为练字的时间不长,所以黎郁之写得谨慎,一撇一捺,毫不气躁。除却不够熟稔,倒也没有什么大瑕疵。
“郁儿知道!”听到林傲梅说“写得很好”,黎郁之睁着浓眉大眼,笑着回道。
这可是表姐第一次说写得好,记得刚开始练字时,表姐都会帮他把不好的地方指出来,让他多加注意,这次却没有了,反倒说写得很好。
“歇一会吧,碧泉的银耳羹已经做好了,先去吃点。”林傲梅顺手将黎郁之写字的笔浸入一旁的水皿里,黑色的松烟墨顿时在水中渲染开来。
“好!”黎郁之从圈椅上站起,松了松肩膀,迈开步子出了里屋。正要去小厨房找碧泉,就见笋香从院门走进来,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从府外回来。
“表少爷。”笋香见到黎郁之,福身行礼道。
“你要去找表姐吗?她在里屋。”黎郁之知道笋香和碧泉都是林傲梅的贴身丫鬟,此时出府回来,定是要找林傲梅禀事的,就是不知道她要禀告什么事罢了。
“谢谢表少爷。”笋香语落言毕,便绕过黎郁之,往里屋去找林傲梅。
黎郁之想了想,压不住心中好奇,索性也不去小厨房找碧泉了,转身随着笋香进里屋。
“小姐。”见林傲梅在桌案上写字,笋香轻声唤道。
“打探到什么了?”林傲梅垂下眼眸,淡淡的问。
“小姐,现在府外……”
“嘘……”敏锐的察觉到屋里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林傲梅眼神一凛,立刻制止了笋香正要出口的话。抬眸看着里屋门槛后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脑袋,林傲梅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只剩一片柔和,好笑的道:“出来吧,躲什么躲?”
知道被发现了,黎郁之笑嘻嘻的从门后走出来,看着林傲梅挠挠头道:“表姐,你怎么发现我的?”
“如果你能不让影子射到地上,或许我就真发现不了你了。”林傲梅复低下头写字,解释道。
黎郁之低头看着阳光照射在地上的黑影,恍然大悟。随即笑嘻嘻的道:“表姐,笋香姐姐要和你禀告什么?我可以知道吗?”
毕竟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既然偷偷的听被发现了,黎郁之便索性征询林傲梅的意见。如果表姐说不可以听的话,那他就乖乖的出去,老老实实的再也不打探。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知道的。”林傲梅的话,让黎郁之眼前一亮,只听林傲梅又道:“郁儿,我之所以肯让你知道,是因为我是你表姐,之所以不介意你听,是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如果今天不是我,而是别人,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你能想象到吗?”
黎郁之顿了顿,垂下头,带着歉意的道:“对不起表姐,我不应该偷听墙角的。”其实,他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想那么多的。
“郁儿,表姐不是说你不应该偷听墙角,而是在偷听之前,你必须谨慎的保证不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也要有理由可以逃脱才行。做任何事,都要让事情即使到了最坏的地步,也不会危急到你自身才可以做,否则,便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明白吗?”林傲梅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平常不曾有的教导意味。听得黎郁之一愣一愣的,只顾点头表明自己明白了。
不得不说,林傲梅教导黎郁之的话,跟杜柳清教导林芙蓉的话,几乎是如出一辙。
这件事原本并非什么大事,黎郁之才十岁,正是最淘气调皮的时候。林傲梅不愿剥夺了他这份纯真的天性。但同时的,林傲梅又深深的担心,担心这份纯真,有朝一日会给黎郁之带来伤害。所以,此时林傲梅的心里,是极为矛盾的。她不知道,留着黎郁之的纯真,到底是在爱他,还是在害他。
别看黎郁之一副纯真的模样,谁对他的好是真心实意的,谁对他的好又是虚情假意的,黎郁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如果今天换做是看到杜柳清的丫鬟跑去和杜柳清禀告什么,黎郁之定会悄悄的去一探究竟。怕就怕在,郁儿会被杜柳清算计而全然不知。
以杜柳清对黎家的忌讳,难保不会对郁儿耍什么手段。林傲梅可以护着黎郁之,却也只能在自己知道的条件下,如果杜柳清算计黎郁之,是在林傲梅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后果,林傲梅不敢想象。所以,林傲梅才会借着这件事,提点黎郁之,好让他自己长个心眼。
“郁儿,在这府里生活,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是,府中对我们心怀不轨的人,远远比对我们真心实意的人要多得多。所以,我们不得不如履薄冰,事事小心。表姐只是想告诉你,无论遇到什么事,要做什么事,第一个要考虑的,都是你自己的安危,会伤害到你的,绝对不可以做。右相府的豺狼虎豹,总有一天,表姐会把她们都解决掉!到那时,才是我们真正可以放下心生活的时候。”林傲梅将手搭在黎郁之双肩,柔声道。
黎郁之在右相府,看似轻松欢快,实则,他也是一直小心翼翼的。这些天来,黎郁之都从未单独遇见过杜柳清。右相府虽然不小,但是相府主子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这么多天,黎郁之闲适时,都会单独在府里游玩,要说连和杜柳清偶遇的机会都没有的话,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黎郁之想方设法避开了杜柳清。倒不是说黎郁之有多怕杜柳清,而是他显然知晓,杜柳清是不怀好意的,之所以避开,只是不想给林傲梅添麻烦而已。林傲梅面上恍若未觉,其实心里都一清二楚。
“会的,会有这一天的。郁儿也会帮表姐的,不管表姐做什么事,郁儿都会保护表姐的。”黝黑的眼眸中,带着认真的色彩,毫无说笑的意味。
林傲梅倒是被他小大人的语气引得“噗嗤”一笑,释怀的道:“好,那表姐就等着郁儿来保护表姐了。”
“嗯。”黎郁之坚定的点点头,接着道:“表姐,刚刚笋香姐姐要和你禀告什么?”要是因为自己耽搁到了表姐的要事,那就不好了。
林傲梅只以为黎郁之是在好奇,遂朝笋香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将刚才的话说下去。
笋香会意的点点头,方道:“小姐,现在京城内外,到处都在谈论那天桃花宴的情形,事无巨细,全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美谈了,不过,唯独漏了小姐掌捆田思渔的那件事。”
笋香见林傲梅若有所思,便噤声顿了顿。
看来,田氏一族的势力,真不可谓不大,居然能将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掩得死死的,半点口风都不漏。
林傲梅回过神,朝着笋香道:“说下去。”
“是。小姐,现在外面还流传起了一首童谣。不止大人,就连小孩也说得滚瓜烂熟。”
“哦!这个我知道,前天和苗嬷嬷一起去简绣斋时,我就听到好多人在说了!好像是说‘林相双嫡姝,异母同根生。继室出长女,一笑倾人城。元妻出次女,再笑倾人国’。对吗?笋香姐姐?”黎郁之凭着记忆念出那首童谣,不确定的问着笋香。他不敢保证一字不错,但是大概意思是没错的。
“是的。表少爷念的只字不落。不过,还有一首,表少爷也许没听过。”笋香笑着道。
“还有什么?难不成还有另外一首童谣?”黎郁之眨巴着眸子,凝睇着笋香问道。
“不是童谣,是一首诗。”见林傲梅也目带询问,笋香缓缓念道:“天造地合雪纷飞,悠悠暗香牵梦回。可怜白梅溶春色,动静玉蝶识芳菲。”
这首诗,显然是在赞誉林傲梅,“可怜白梅溶春色,动静玉蝶识芳菲”,便是在说那天桃花宴上百蝶飞舞的情形。
笋香禀完,便双膝跪地,愧疚的道:“奴婢无能,无法查出此诗是谁人所作,又出自何处。请小姐责罚。”
“起来吧,这事并非你的错。”林傲梅心中已有了些许计较。
白梅?参加桃花宴时,她可不是穿的白衣。那天在茗香楼,她穿的才是素白的衣裳。想来,定是那天身份暴露后,才会有雅士墨客题这首诗,并非什么有心人。茶楼那么多人,再加上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笋香打探不出来,确实情有可原。
“谢谢小姐。”伺候了林傲梅这些时日,笋香十分清楚,自家小姐是个明理的,并不同于其它主子一般,一个不高兴,便不讲理的拿身边丫鬟出气。
想起昨天碧泉跟她说的事,笋香觉得,有必要和自家小姐说一下,遂斟酌着道:“对了小姐,听说,昨天芙蓉苑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林傲梅从未在任何人身上露出过破绽,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和林芙蓉并非表面上的和睦。
不过,笋香和碧泉却是个例外。先前刚到林傲梅身边伺候时,即使在私底下,林傲梅也没有表现出对林芙蓉有丝毫的不满或恨意,所以,笋香和碧泉也是被蒙在鼓里,真以为林傲梅和林芙蓉如表面上那样,相处得十二万分的密切友好。
但是在桃花宴上,两人不堪一击的撕破脸皮,相互挑衅,笋香和碧泉方才知道,从一开始,自家小姐和大小姐便从来都不曾真正的交心亲昵过。
知道了这件事,又听到林芙蓉当时的失态挑衅,所以,对于芙蓉苑,二人都难免更上心了些。
林傲梅顾盼生辉的眸子带着询问,悠悠的望向笋香。笋香压低了声音道:“小姐,碧泉说,她昨天去张管事那里领这个月的月例,刚出管事处时,就见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采月去找张管事,她便偷偷在附近逗留了会,好巧不巧,正好听到采月在向张管事报备芙蓉苑损坏的瓷器古玩。而采月报的数,竟是一整个芙蓉苑的瓷器数,少说也得将近五千两银子。”
本来此事并不奇怪,瓷器易碎,不小心摔破几个也无可厚非。但是,怎么不小心,也不可能把整个芙蓉苑的瓷器一次性全都摔碎了吧!那得多“不小心”?
“全部?都摔碎了?”林傲梅将修剪好的百合花插回桌上的紫定刻花梅瓶中,颇有些吃惊的道。
昨天?脑中回想起昨天在常青院时发生的事,林傲梅顿时明了:她这个大姐,脾气可真够大的!
府里各个主子屋中的装饰摆件,每月都是有一定定例的,一次性要更换这么多瓷器古玩,绝对超出了府里的预计。
不过林芙蓉没关系,她可以尽情的摔,谁让负责采买的张管事,是杜柳清的人呢?
而采买所用的银子,也一定是杜柳清手下管理的那些产业店面赚来的银子。坚守自盗,其它人并不会轻易的察觉到什么。若是用府里的公银,一个被追问起来,花了那么多银子买瓷器,并没什么理由能搪塞过去。
当然,杜柳清大慨也不会在意这点钱,若是平常,张管事定然也不甚在意。但是,刚往傲梅阁送了八万两银子,现在的张管事,手头不可能不紧,满屋子的瓷器,价钱也不是个小数目,此时无异于对张管事雪上加霜。
林芙蓉都不心疼杜柳清的钱,林傲梅当然也不可能在意,要她说,林芙蓉要摔就摔,摔得越多越好,这样,到时事情败露,看她怎么解释搪塞。那八万两银子,林傲梅也大致知道是从哪几家店里东拼西凑起来的,她也不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那首童谣,又是继室又是元妻的,还长女倾城,次女倾国。如果被林芙蓉母女听了去,恐怕,心情又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林傲梅嘴角上扬,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幽柔而媚惑人心。
想起昨日,林傲梅就不期然又想起在书房时林箭澜的话。
林箭澜竟然说,皇上言辞透露要见她?
人心,是最难看透的东西。即使重活了一世,林傲梅也不敢说她看透了所有人。
林箭澜她看不透,那个莫名其妙的羽世子她也看不透,但要说最看不透的,还得数皇上。
当年黎家出了事,满门入狱,众人避如蛇蝎,唯恐惹祸上身。而当时还只是太子的皇上,却敢冒死为黎家求情进谏。他是太子,未来的君主,多少人虎视眈眈。黎家的罪名是谋反,他一旦求情,伙同的嫌疑,比任何人都要大。
但他却不止是求情,还以放弃太子之位的代价请求先皇重新彻查黎家谋反一案。
结果当然没有成功,詹奉天被先皇软禁,直到黎家满门抄斩后三个月,先皇驾崩。因先皇生前只软禁了他,并没有罢黜他的储君之位,所以,詹奉天名正言顺的登上了九五至尊。
所有人都以为,新皇登基,定会想方设法为黎家翻案。
可是五年了,皇上登基到现在整整五年了。而他却绝口不提黎家,更没有为黎家平反的意思。似乎当年他拼死为黎家求情的事,只是众人的幻觉而已。
种种矛盾,林傲梅都无法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叹了口气,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她还有事要做,想不透的事,先暂且放一边。
信手铺开一张宣纸,林傲梅熟捻的执笔沾墨,一首七言律诗便跃然纸上: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笋香,把这首诗传出去,好平平大姐姐的怒火。否则,芙蓉苑的瓷器,又该遭殃了。”素手纤纤,林傲梅将宣纸递给笋香,便见笋香一脸疑惑。
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小姐的意思,是要以此诗为大小姐扬名吗?这首诗,可比那首赞誉小姐的诗出色太多了!唯有牡丹真国色?那小姐那首白梅算什么?
笋香不可置信的望向林傲梅,却见她一脸淡笑,显然刚才并非口误。
哪有人贬低自己来赞誉别人的?况且,还是和自己极其水火不容的人。笋香实在猜不透林傲梅的用意,但是,小姐这样做,定有她的深意。
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深意,只不过前世,林芙蓉风头鼎盛,却盛极逢衰,这首诗中的辞藻用词犯了皇后之忌,林芙蓉被好一顿责罚。
只不过这一世,林芙蓉并没有前世的声名,所以这首诗也没有被口口相传。林傲梅适才想到,便推了一把。日后事态发展如何不得而知,没有依照前世的轨迹也无妨,有的话更好。
笋香并没有多问,压下心头困惑,出府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