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石阶,是环环绕绕的盘山路。
白马观掩映在两棵高大苍郁的古树下,仿佛花草簇拥而成。一派幽静,游人寥寥,更显得庄严肃穆。
观中朴素陈旧,供奉着不知名的神像。若非神台前尚有清水供品,倒像荒废了许久。
隐约听到后头诵经念佛之声,一行人绕过正殿,循迹往里走,方见一小道士迎上前来:“善士留步,家师至琼道人今日闭关,不见外客!”
“小师父,我等受故人所托前来拜见,劳烦通传一声!”詹玄羽拱手作揖道。
“故人?”小道士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半信半疑的道:“从未听说家师有何故人。”
“既是故人,自是时间久远,小师父年岁尚幼,自然未曾听过。劳烦通传一声,我等远道而来,不见至琼道人,难以和家中长辈交代!”詹玄羽信口拈来。
林傲梅静默不语。直到小道士不知怎么居然被劝服了,去往后头通报了,林傲梅才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是要找至琼道人?”
“不知道啊。”詹玄羽也压低声音道:“反正也不知道找什么,随便找找呗!”
林傲梅哑然失笑,真是败给他了。
被詹玄羽这么一说,林傲梅倒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但当至琼道人出现在垂花门的那一刻,林傲梅当即确定——没找错!
那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手持一把拂尘,走起路来步伐轻稳,目不斜视,透着一股万事不盈于心的态度。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林傲梅认出来了——那人右眼下的一块青紫斑!
林傲梅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些画面。
是他!
前世,她被关进太子府地牢的前一刻,这人曾跟在郁儿身后,杀进了太子府!
后来,郁儿厮杀伤重,被林慕芫偷袭,从背后一剑穿心,也是此人,背着重伤昏迷的郁儿逃离太子府。
她断后掩护此人带着郁儿逃离,也因此成孤立无援之势,才被关进了太子府地牢之中。
前世见到他时,他杀伐果断,眸染血色,却不曾想竟是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道长!”待他走近,林傲梅垂睑唤了一声。
“女善士是?”至琼道人拂尘挽于臂间,疑惑发问。
“家母姓黎。”林傲梅言简意赅。
至琼道人神色如常,不动声色的打量林傲梅,继而将目光停留在詹玄羽身上,自语道:“似乎年岁不太对。”
詹玄羽立刻明白了什么:这是将他当成黎郁之了?
“晚辈并非黎家之人。”
至琼道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眼神示意林傲梅和自己走,便毫不留头的走了。
林傲梅没想其它,忙举步跟上。
至琼道人到了一间闭门的屋前站定,才发现那个“并非黎家之人”的翩翩公子也跟在林傲梅身旁。
“黎家丫头,跟贫道进来。其它人止步。”
林傲梅转身和詹玄羽说了什么,留下一句“等我”,便随至琼道人入内。
詹玄羽无奈,只得在屋外候着。
那至琼道人步履稳健,以詹玄羽多年的经验判断,此人必是习武多年,轻功绝佳。
他百无聊赖又满心担忧的在外头守着,一会儿倚着栏杆,一会儿贴着窗口,甚至爬上了檐顶,但这屋子看起来简陋寻常,却是异常封闭,严丝合缝,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
直到察觉大门有一丝要开门的动静,詹玄羽才赶忙翻身而下,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回长廊。
林傲梅神色无异,朝至琼道人倩身一礼。詹玄羽迎上去,才发现她臂弯上多了一个小包裹。
“故人之托,贫道已完成。只愿女善士遵从英魂遗愿,也莫让贫道日后,有悔今日之举。”至琼道人语重心长,他亦不知,自己今日之举,是对是错。
但既然这丫头找来了,他也遵从本心。寥寥数语,他看得出这丫头性格坚韧不屈,是福是祸,只愿黎家亡魂在天之灵,保佑她吧。
“小女多谢道长。”林傲梅尚未打开包裹,所谓英魂遗愿,也不知所然。
“白马观远遁红尘,不染是非,便不留诸位了,请自便。”至琼道人言毕,深深望了林傲梅一眼,兀自离去。
詹玄羽看着一动也不动的林傲梅,上前拉了拉她:“我们走吧?”
林傲梅点点头,二人循着来时路和无霄几人汇合,便出了白马观。
未曾想此行如此顺利,林傲梅将包裹牢牢的抱在怀里,上了马车也没有勇气打开。
詹玄羽也不催她,依旧同来时一般,若无其事的闲言笑谈,莫名抚平了林傲梅焦躁不宁的心绪。
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隔天京都城门的宵禁时间之前到。二人也不想多事,只得去了詹玄羽城外的私宅。
“世子好大的手笔,这宅子莫不是用来金屋藏娇的?”林傲梅似笑非笑的打趣。
知道詹玄羽不缺钱,但这么大的一处宅子,地段优越,雅致幽静,奴仆守卫一应俱全,显然并非闲置,不得不让林傲梅小惊了一下。
“本来不是,现在是了。”詹玄羽笑得意味深长,这所谓的“娇”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林傲梅斜睨了他一眼,不语。
天色已晚,但宅内灯火通明。无霄几人显然对这里也很熟悉,各自退了。
詹玄羽亲自带了林傲梅到一处院子,林傲梅抬头望了一眼,匾上书:停云阁。
林傲梅心中微动,虽未多问,却已心知。
“你今晚就住这儿,奔波了一天,阁中我已经吩咐人备好了东西,若有什么缺的,便让无忧去安排。”
詹玄羽说完,微微倾身靠近她:“此处隐蔽性极高,你若想看什么,大可安心看,不必担心。”
他不知道至琼道人同林傲梅说了什么,给林傲梅的是什么,但他察觉了林傲梅的心绪不宁,就像近乡情怯一般,对那包袱不敢轻易探究分毫。
他本想尽快赶回王府,对于安全的环境,林傲梅能更安心些。但马车终究不比快马,快不到哪去,只得带她到城郊私宅歇息。否则,以她的警惕,怕又是要一宿不用合眼了。
如此周全用心,林傲梅岂能不知。她手指紧了紧,悠悠叹道:“詹玄羽,你别对我这么好……”
詹玄羽揉了揉她的发:“唯独这点,我永远都做不到。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不用顾虑我。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那你不陪我一起看吗?”林傲梅垂眸问道。
詹玄羽湛然一笑:“陪!”
二人的晚膳也没怎么用,这么晚了,只能吩咐厨娘备了些夜宵。
林傲梅沐浴更衣,长发未干,詹玄羽便命人摆好了一桌膳食。
她怕詹玄羽在外头等久了,绞了半干便用玉簪挽起,其余一半随意披散下来。
二人虽身份金贵,但习性并无诸多精贵,除了一些必要场合,二人私下用膳,从无让人在旁布菜伺候的习惯。
心中藏着事,自然没有睡意,菜也没吃几口,林傲梅便取出那包袱。
明明很小很轻,拿在手中,却沉重如厮:“至琼道人说,这是当年,外祖被押解回京之前,交给他的。”
詹玄羽静静的,并不多言。林傲梅解包袱的手微微颤抖,封尘了多年的结,终于缓缓解开。
从重量来看,林傲梅猜测出是一叠纸张之类的东西。打开之后,发现那是一叠信件。有数十封之多。
置于其上的一封,成色要比下面的新,外封也不同。林傲梅动作轻缓的打开,字迹印入眼帘的一刻,恍若厮人在世。
外祖的字!
“见字如晤,声息可辨。死去元知,万事皆空。但悲吾有负黎家先祖遗命,无能再守护国宝藏于世间。不求黎家千古清名昭世,但求天下黎民百姓免于战乱。今四国鼎立,相互制衡,方得和平。若护国宝藏面世,必然导致战火重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国之天下。不必追求一统之理念。只要百花齐放,共同制衡发展,便是天下之幸,百姓之幸。”
“吾留此证物,只意在他日作牵制之用,黎家后人不必执着自证清白,危及自身。尔等若安,吾心便安。”
“一切有为法,若黎家后人有缘寻得护国宝藏,便暗中守护。若无缘寻得,便作罢吧。黎家世代使命传承,到此为止。一切罪责,皆在吾身,黄泉之下,见昔日列祖列宗,黎家不肖子孙亦唯吾一人!黎家后人,莫为此涉险,尔等永安即可!”
林傲梅一字不漏的看完,很是平静的眸子里却带着一抹坚毅。她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将那封绝笔信折好装回信封之中,这才转而拆起了其他信件。
第一封,林傲梅看得疑惑不解。
第二封,亦是不明所以。
里面这十数封信件,并非排列好时间线的信件,而是断断续续的来信和回信,有一些似乎时间间隔很长,内容也不衔接。像是长时间暗中截获的,故而中间有所缺失。
“阎幼庭?是何人?”林傲梅问詹玄羽道。
这十数封信件,皆是杜明晦和一个叫阎幼庭的人的来往信件。
信中没有具体明确的说什么,但就是说得隐晦且事是而非,才透着一股怪异。
更奇怪的是,信中杜明晦皆称呼阎幼庭为“贤弟”,二人竟是以兄弟相称?
林傲梅已看了六封信件,里面的对话皆是简短,不过寥寥数语,结合前后,也就其中两封,才看出了这是杜明晦和阎幼庭的往来信件。
“阎幼庭?”詹玄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他接过林傲梅递过来的几封信件,一一看完。
“看来,这个阎幼庭,就是杜明晦贩卖军火的接头人。”信中字里行间极为隐晦,若单独看个两三封,定然不明就里。
但这里头有十数封之多,林傲梅看完第一遍,按照里面隐藏的时间线大概排列了一遍,再重看一遍,便觉明朗了许多。
提起杜明晦私贩军火,再联想杜妙颜的那桩奇怪婚事,很容易便把范围锁定在了夕幻国。
詹玄羽醍醐灌顶:“阎幼庭,是现今夕幻国武华阁的首辅阁老!”
林傲梅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夕幻国的制度和出云国的不同,据林傲梅所知,夕幻国的朝堂,分为武华阁和文华阁,各有一位首辅阁老,两位次辅阁老,入了武华阁或者文华阁的阁老,基本就是文武官员做官的极限了,可见一斑。
“阎幼庭和杜明晦,二人一在夕幻,一在出云,怎会兄弟相称?言语之中,竟不似寻常交情。”林傲梅秀眉紧蹙,信中只言片语也能推断衍生不少其他的信息:“看样子,走私军火之事,武蓝寂也只不过是个中间商,所获之利,大多都进了阎幼庭和杜明晦的囊中。”
“出云这边,我们尚可筹谋。夕幻山高水远,极难插手。既如此,我们只能借力打力。武蓝寂会求娶杜妙颜,这般看来,定是为了拉拢阎幼庭。但据我所知,武蓝寂在夕幻的地位岌岌可危,隐隐有被其弟武蓝寞压制反超的趋势。而阎幼庭,也向来和武蓝寞走得更近些。”詹玄羽对夕幻的朝局多有了解,便对林傲梅解释道。
林傲梅和詹玄羽对望一眼:“这些老匹夫,混迹朝堂,摸爬滚打多年,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怎会不懂。杜明晦既是把杜妙颜嫁给武蓝寂了,那自然是会多分些心力扶持的。阎幼庭因为这层关系,面上也定然对武蓝寂加以改观。但私下如何,可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武蓝寂虽为太子,但并不得夕幻国主的圣心。反之,武蓝寞虽非正统,却独得圣宠。
林傲梅犹然记得,前世武蓝寂被废后,便是改立了武蓝寞为夕幻太子。且并未传出夕幻朝堂有首辅阁老被贬的传闻。
由此可见,前世阎幼庭并未因此受到牵连,那至少证明,他前世并未因为林芙蓉的关系便全力投靠武蓝寂,那这一世,也不见得就会因为杜妙颜而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再往深了想,武蓝寂知道阎幼庭和杜明晦这层关系,自信娶了杜妙颜,便可将阎幼庭收入麾下。
而武蓝寞并不知,所以于他而言,阎幼庭和武蓝寂毫无交集。而阎幼庭私下也素来表现得更支持他,所以在武蓝寞看来,阎幼庭的立场,是面上保持中立且又私心偏向他的纯臣。后来自然也不会牵连到。
而杜明晦也利用这层关系,让杜妙颜顺利当上了武蓝寂的太子妃,有了博一把的资本。阎幼庭更是两头都得了好,横竖不吃亏。